Wintermute

冬寂,暂拒交友。
抑郁起伏波动中。
会爽各种CB,但就是不会搞黄色。
讨厌活着,今天怎么还没死。
与父母的关系差到马里亚纳海沟里。
有继国缘一请务必分享给我看看,好人一生平安。

—— 【切光】忒修斯会梦见电子存档吗(修改版全文+BGM+后记)

终于这篇还是要完结了。说了很多次,但依旧要在这里致谢——感谢所有评论和喜爱,任何指正和探讨,对我所尝试的实验性质写作与探索的包容。

全文两万五千字,内含角色死亡及些微【?】血腥暴力描写。配合略长的后记在此一次性放出,附带各种极小细节上的修改。已经阅读过前篇的各位可以直接下滑至第九章。BGM除最后一首皆来自老版《银翼杀手》电影。最后一首由于念白略有破坏(并不存在的)悬念而不得已选择了新版《银翼杀手2049》中更广阔而空洞的一个版本。

仍然欢迎提问与探讨,读者的反馈有助于修改和完善作品及阅读体验。

全文BGM极多,另一首私心不肯放下的BGM可用于全篇除最后一首外的替代:破壊が追いかける-菅野祐悟




BGM:Wait for Me - Vangelis

01

飞行器略微震颤了一下,将他从恍惚中惊醒。K发现自己正在降落,视野里摇摆着的是越来越接近的地面。

他将飞行器停在一片田野里,而后走进数公顷内唯一一栋建筑中。楼道里积了厚重的一层灰。门框是破损的,无法彻底关闭。里面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站在门边等待了片刻才走进去。

先前在楼道里听到的是食物放在炉子上沸腾的声音。他俯身查看,确认没有危险后,握着激光枪的手指微微放松。把武器放在桌子上,然后他陷进房间里唯一一张正对窗外的破烂沙发。来到这里的路途不算太轻松,他有必要休息一下再开始工作。

天空是阴翳的铁灰色。这里是距离城市数十千米远的郊外,遍地荒芜。窗外有一架农耕机器正缓慢驶来,庞大丑陋得令人作呕。但他不觉得不适——他见惯了令人作呕的东西,也习惯了做令人作呕的事。

房屋的主人归来时有那么一刻犹疑,而后又假装放松下来,走进屋子。

“这儿很孤独吧?”他望着对方紧绷僵硬的身体线条,随口问道。

“也还好。”男人有点惊讶地看向那个不速之客,似乎没有预料到对方会开口,“我习惯了。挺安静的。”

“种的什么?”

男人似乎并不太在意来访者近乎质问的口气,“土豆。现在无论谁不都是在种土豆吗,既——”

“身为源氏的枢纽四型仿生人却在这里种地。隐蔽得可真好啊。”他看着男人从炉子上端下来那锅热气腾腾的东西——现在想来里头应该也是土豆。

他假装没有听见,甚至故作亲热:“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你应该饿了。”

“不必了。”来访者望着对方强装镇定的背影,将枪重又握在手里,“可以配合我的调查,做一个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么,先生?”

“这是要做什么?”他的声音很轻松——旧四型经过了多年仍能把自己伪装成这样也不容易,“谁都知道我不过是个在辐射尘里挣扎求生的老农民罢了。”

“档案上写你是十二年前到这里定居的。如果是从木卫三逃亡而来的那个仿生人,我想信息正好对得上。”

沉默。最后的消极抵抗,垂死挣扎。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抑制不住地开口了,语气里掺杂着愤怒的颤抖,“我是仿生人又如何?我只是受够了奴役!你不也是吗?银翼杀手,为什么——”

他开枪了。

就那么僵硬的,像沉重的一块肉坠落下去,他松开手。锅里热气腾腾的土豆撒了一地,汤汁漫出飘渺的白气。K蹲下去,长大衣的衣摆触及布满灰尘的地面和鲜血。命中心脏,已确认目标当场死亡。

死者的嘴巴大张着,这很方便。他将半只手伸入尸体口中摸索片刻,而后拉出一块完整的颚骨,上头有一串很小的编号。

将那块骨头装进一个样本袋,他转身出门,没有一点犹豫。迈过外壳仍然发烫的农耕机器,门口有一条不知哪里来的狗对着他吠叫。他蹲下去,伸出手试图抚摸它,被警惕地躲开。望着自己沾满鲜血鲜血的双手,他轻轻叹气,转身爬进飞行器。

那条狗对着离去的飞行器狂吠不止。除此之外,四周寂寥无声。




BGM:Main Titles (From “Blade Runner) - Vangelis

天色转黑。雾气弥漫中,飞行器摇晃着接近一栋大楼。

「请报出编号。」

「037T1B-K。」

「身份验证通过。允许进入。」

「开始进行测试。」

「测试无恙。」

他从狭小的白色测试间内走出来,进入一片由实木,水流和亚麻构建的空间。沙发上坐着的中年男子听到响动后抬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把手中的书合上:“一切正常。”

他没有答话,而是安静地等待一个只有对方会呼唤的名字。

“鬼切。”男人察觉到他的静默,郑重地补上了这个称呼,“任务顺利吗?”

被称作鬼切的银翼杀手沉默着点点头,把封装袋放在他面前。

男人拿过那个袋子。就算隔着一层有机材料,里头黏糊糊的鲜血触感也并不令人愉快。他不紧不慢地摩挲着里面那块骨头,手指数过一颗颗略微泛黄的牙齿,而后轻轻拂过上面的编号:“稍后我会把它交给实验室做分析的。不过我想,你可以肯定自己杀死的一定是他。”

“我肯定。”他反复尝试了许久,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沙哑的声音。“我肯定我杀死的是他。”

“我相信你,鬼切。”对面的男人仍旧挂着完美的微笑,“你看上去似乎很累。任务不顺利吗?”

“……我很好,先生。”

对方微笑着把装了颚骨的袋子放到一边,站起来走到他跟前。男人比他高出一些,鬼切要微微抬起头才能对上他的目光。他伸出手轻轻地将鬼切墨色的发丝自中间拨开,露出蒙了尘污的白皙额头。

“我有个小实验想让你帮忙。”他装作才发现鬼切的拘谨,将手移开,“接下来警局将会有新任务给你。做好准备,鬼切。”




02

洛杉矶警局。

“他?……收拾……怎么回事?不可能……K?最好不要……对……我不希望……你应该小心……他们很难搞。除了他没人对付过……新型号……对,是的,源氏。枢纽六型。”

K的视线随着源氏名字的出现逐渐聚焦,凝固到署长令人作呕的厌弃表情上。“六型……他们公开的资料显示没有任何智商测试能检测出这群仿生人,老天啊——他们甚至比那些弱智都聪明。万一哪天一帮天杀的枢纽六型灵光一闪劫了飞船偷偷返回地球,执意要把自己当成个人混在国境内,那可就有得受的了。最可笑的是这竟然成了真,殖民地到底是怎么管理他们的?嗤,梦想在自己主子头上作威作福的家伙……啊,无意冒犯。总之,现在去和源氏的人谈谈,你需要一些样本做参考。脑子里塞满了钞票的资本家……K?你在听吗?这不是对上级应有的态度。”

“……抱歉,我走神了。参考样本是……”

“是的,参考样本。”对方挂着厌弃的神色打量他,“你刚刚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你得在这几天之内干掉九个装备了枢纽六型脑单元的仿生人。可以分担任务的人刚刚被目标射伤。我并不怎么想把这个活交给你……不过他们要求我这么做。一群蠢头蠢脑毫无智商的家伙,是怎么爬上那么高的位置的?好吧,回到任务上来。听着,如果你对我的态度有意见,我……”

“没有。我没有异议。”他站起来,“资料有转载到我这里吗?”

“都在上面了,”署长突然不安起来,“我会事先和他们谈谈,在样本里安插一些真人。要百分百无误的测试结果,K。我们曾经和西雅图的专家探讨过人类被沃伊特·坎普夫量表误判的可能性。”

“明白了。”他拉开椅子,“我现在就飞去西雅图。”

“要注意。”署长像一摊烂糊糊的泥浆一样疲惫地摊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大汗淋漓:“的确有精神病人的移情能力退化后被误判为仿生人的可能性,在人死之后才判定对方的身份已经为时太晚。别给警局和测试丢脸。”

“我会注意的。”他转头离开。

自动驾驶模式。他坐在飞行器里盘算这一趟下来的收入。杀死一个仿生人能拿到一千奖金。九个仿生人就是九千,更何况枢纽六型——也许是一千二也说不定。这样一来他应该有钱再买一只猫。一只白猫。《西尼目录》上的开价也绝不超过四千,他负担得起。宠物店的人肯定会用花言巧语哄骗他买些更贵的,但他绝不会答应。他又不需要与邻居攀比或展露自己的同情心,所有人都知道他是银翼杀手,恨不得退避三尺之外。反正战后仍留在地球上的人寥寥无几,随便吧。放射尘笼罩整个星球,在这个时候去计较谁是罪魁祸首谁又是赢家毫无意义,所有人几乎都去了火星或者木卫三,那些崭新而充满希望的殖民地。新生活,还能送你一个仿生人奴隶。月球上也都是人——反正再怎么受罪也比待在地球上退化好,是吧。

人类可以远远地避开放射性元素,动物只能原地待命,逐渐消失。刚开始是鸽子撞在每一面它们能找到的墙上,猫头鹰深夜不再戚戚哀啼。后来某一天人类打开家门,发现行道上遍布流浪猫狗的尸体。再后来是牛羊这样的动物成片在荒野上倒下。现在所有人都在天台上养一只动物展示给没剩几个的活人看,以此证明自己丰富的同情心和爱心,然后任其在布满辐射尘的风中凄凄哀嚎,于某日悄然死去。有钱人拥有一座动物园,穷人则养些电子宠物装模作样。我感情丰富,我具有同情心。我是正常人。他们恐慌于特立独行,那是应该被抹除的罪恶。但K不在乎。他们这群仿生人被标记为冷酷无情,独断专行的典范,他们不需要假装自己与大家一样有丰富的情感,因此也不需要宠物。仿生人在移情测试面前无处可逃,就算弱智也比他们更有同情心。一个巨大的烙印打在他们比人类更完美的人造躯体上——“我与社会格格不入”,或者“我是仿生人,人类的奴隶,社会最底层的清洁工”。

让渣滓来当清洁工,想法不算有新意,但很省力。西雅图的灯火离他越来越近,源氏的公司大楼出现在雾蒙蒙的视野里。欢迎回家,037T1B-K。

“有什么我可以帮您的吗,先生?”接待员保持礼貌的职业性微笑抬起头,然后骤然凝固。“喔,喔。是您。警局委派的那位……嗯,先生,稍等一下……”

在对方手足无措地打电话时,他环顾自己所熟悉的大厅。他在这里诞生,或者说,被创造出来。大理石和早已绝迹的原木,水波汩汩流动,温暖轻盈如同死者伤口流出的鲜血。景象扭曲了一下,电流的杂音噼啪作响。视野里的景物微微失真了片刻,有些细微的东西悄然变化了,变得生涩。

他记得以前周围的灯光是暖橘色的,现在却是鹅黄。好像是视觉改造的效果——他以前有过一双红色的眼睛。“是的,先生。是他。”

红松木上他熟稔的纹路如今细微得不真实。那好像是生物视觉加强后的效果。他愈发不像人类了。“好的,我知道了。测试人员您亲自来安排。”

那里是什么时候摆放了又一只笼子?大厅正中央有一只猫头鹰打量着他。显然它被照顾得很好。“好的,我现在就带他过来。先生?您有在听我说话吗?啊——看来您对它很有兴趣。这是世界上最后一只猫头鹰了。真正的猫头鹰。不是人工的。”接待员花费了不少力气把他拉回到现实,“请这边走,源先生要见您。”

她友善地对满脸茫然的K微笑着歪了歪脑袋,“是的,我们的首席执行官源赖光先生想见您。他对这件事很重视。请跟我来。”

电梯里盛装着一片尴尬的沉默,走廊则长得像没有尽头——他恍惚地想,这里就像所谓濒死体验中看到的四边形隧道,尽头是一团白光,明亮的死亡。是的,他大概又要死去了。

“先生?您还好吗?”

“……我没事。”他深吸一口气,推开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门。没错,上次离开之后神经的反应速度再一次被加强了,一波酥麻的电流在指尖跳跃离去。

实木大门颇有分量地咔哒一声合拢,然后这片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源赖光看着他的眼睛笑了:“K?是你吗?我没和那姑娘说实话,她看起来很不安,是吗?”

“……是的,先生。”

他收敛了笑容:“抱歉,鬼切。新型号的研发的确是源氏的头等大事,旁人无权知晓。跟我来。”




“枢纽六型的公开资料你应该已经看过了。”源赖光拉开实验室的门,“来之前你的上司和我聊过,沃伊特·坎普夫测试目前仍然是有效的。不过他们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研究出新测试了,看来他们自以为一切尽善尽美,不可能被超越了。仿生人领域的禁令很快会被移除,你们将会触碰到能力极限,而不是他们给自己设下的阻碍。”

“……禁令?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吗?”

“是的。”他回头对茫然的鬼切微笑:“未来已然到来,只是尚未分布均匀。他们再无法轻易揣测未来的发展进程——你们已经超越人类了,鬼切。那么……”他带着点期待望向鬼切:“感觉如何?”

感觉?指的是那些异常吧。没错,一切陌生感都逐渐清晰了起来。上一次死去的记忆重又读档,就在昨日。是的……枢纽六型。他自己就是。新的脑单元,更快,更精巧,更复杂,更非人。发生的快到他都没有任何知觉。还是因为他实在太疲惫了?

“运算速度很快。我想已经接近甚至超出真人的水平了。”

“那你认为自己可以瞒过警局的测试吗,鬼切?”源赖光带着点狡黠的微笑看他,“还是说你要在这里试一试?”

“今天上班之前测过,应该没有大碍。”

“但你知道他们会向你隐瞒测试结果的。”

“抱歉,我确定没有问题。”

“那很好。不过以防万一,再来一次。”

白色隔间。他金色的双眼直视摄像头黑洞洞的凝视,从那只深黑眼睛的周围辐射出平滑的黑色线条,把他的表现一一传输到终端中。尽可能快地回答问题。机械音。追问愈发不留情面。前所未有的疲惫漫上来,就像积木被抽掉了一根致命的承重梁,马上就要倾塌颓圮。无力感一次比一次强烈。在他被换掉了神经系统,改装手臂,肝脏贴上新组织,心脏加固修补过之后,痛苦更深,疲倦一层一层累积,将他埋在深深的淤泥里不得动弹。

“结果很完美。我想现在可以放心了。”源赖光把测试数据展示给他看,“至于他们安排的任务——九个枢纽六型,对吧?”

“是的。”

“要留意。其中的几个加入了什么地下抵抗组织。”红茶放在他面前,骨瓷莹白透亮,毫无瑕疵:“你该不会被他们骗到吧,那些虚无的荒唐的诉求?”

“我不会的。”鬼切舔一下干裂的嘴唇。他讨厌测试。

“我相信你。”源赖光的笑容里有一点看待自己造物的餍足与满意,“如果安排没错的话,沃伊特坎普夫测试马上就要被推翻了,但在此之前……这份证明其仍旧有效的报告给你,方便回去交差。”

“如果我测试不出他们怎么办?”

“被推翻并不意味着它无效,鬼切。”源赖光往红茶里放了一块方糖,“你会明白的。”

胸口隐隐作闷。大脑嗡鸣,他累得下意识拒绝钻研这件事:“我明白了。”

源赖光的笑容里准确无误地写着“你不明白”,但似乎也并不想多透露:“鬼切,近来如何?”

“没有大碍。”

“我是问你的生活,不是任务。警局那边的事我们有别的门路。”

“……”

“偶尔关心一下下属的生活罢了,如果你不想说也无所谓。”他轻轻敲打着钢化玻璃桌面,“毕竟我一直都对你很满意。”

“我知道。”

“鬼切,你真的很累。”源赖光直视他躲闪的目光,“在任务开始前你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但很抱歉我们没那个时间了。不过……”他想起什么,“跟我来。我想你会喜欢这里。”




Rachel’s Song - Vangelis

巨大的,压抑的空间。缝隙里透出唯一的光源,空气里弥散出油墨的气味。几千几万个沉默矗立的硕大档案柜,无限多的抽屉,每一个里都蜷缩着一个仿生人的一生。几乎无穷无尽。

“家父坚持保留一份纸质存档以便随时调阅。每一个仿生人的存档都在这里,我想你会需要他们的资料。虽然稍后我会派人传给警局,但这里……”他轻轻地在空中用手划出一道弧线,鬼切能从微弱的金色光芒里捕捉到尘埃飞舞,“很安静,令人平静。小时候博雅喜欢在这里玩捉迷藏,为此家父没少教训他。我有时候也会到这里来。一个人不受打扰地思考会更有效率。你可以在这里待一会儿,稍微放松一下。”

源赖光很少提起博雅。虽然家族里为他在企业中预留了一个职位,他却执意没有在源氏安定下来。据鬼切所知,他就职于西雅图警局。在执行公务的时候见过几次,虽然对方似乎对自己是源氏的杀手毫无知觉。懵懂混沌真令人羡慕。

九份档案拿在手里不过轻薄的几张卡片。0和1,随机交错。

“人类由四个字母组成。A,G,C,T。仿生人只有一半,0和1。”他把读本放在读取屏上,数字一行一行跳动,“一半的数量,双倍的优雅。完成任务后先回到源氏,我们会为你拟造一份报告递交给警局。真相不会太好看,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无知更幸福。”

无知。他多么希望自己也同样盲目愚笨,无知无畏。

像他这样,一知半解最煎熬。无知者无畏无罪,糊涂度日倒也能放松随心,眼界搁在自己的窗台上就以为望见了全世界,落得个清闲快活。醒着的那小部分又自认为旁观者清,高高在上俯瞰世间便也潇洒,全因为旁人的动作都尽收眼底被拿捏得精准无误,一切便尽在意料之中。唯有一知半解是模模糊糊跌跌撞撞,遍体鳞伤不说,既被无知所苦又为身在局中憎恶,循环往复难以逃离。

他还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也只是个四型,计算能力和反应速度都很低下,当然那也算是当时的顶尖技术了。在他前往洛杉矶警局就任以后,改造变得越来越频繁。神经反应速度被反复校准直至战斗水平,为防止无意义的退缩,痛觉被关闭到几乎不存在。眼球连带视神经被置换了,金色的虹膜与他人格格不入。如今他在黑暗中也能看得清楚,附属插件则赋予了他生物视觉,人类的视觉极限于他而言完全就是个笑话。那次遇到一个很难搞的疯子硬是要和他同归于尽,他断了一只手臂。在实验室失血过多昏迷之后,他拥有了新的双臂。后来是双腿。出任务的时候为了接近目标喝下合成毒品,于是肝脏也换上完全不接受药物的组织。吸入芥子气后更换了新的肺脏。除开这些被动的修补,源赖光对于任何可以强化改造的细节都绝不懈怠,思维模式便同样反复修改以便于贴合源氏的理念。 每一次离开源氏的大楼他都脱胎换骨,成为崭新的,源氏的利刃。

他还记得过去的自己和现在有多么不同,没有一点身体部件还与最初那个仿生人有重合之处。意识也不再如故。所有在他身上发生的变动都像蚕食躯体的寄生虫,他神志清醒,看着自己被啃咬吞吃,消失殆尽。如同躺在漆黑的海岸线上,砂石粗砺。潮水缓慢地涌上来,淹没他。动弹不得,只能空洞地大睁着双眼望着模模糊糊的月亮,海水咸涩而冰冷。

自我认知在这反复的篡改里愈发模糊破碎。在残片里影影绰绰有一张源赖光的脸——只有他在这无数次的打碎重构中依旧轮廓完整。




Blade Runner (End Titles) - Vangelis

03

K醒来。他的猫蜷在自己脚边熟睡。温暖,蓬松,不知道能活多久。

能量棒,冰水,合成酵母食物,他今天的早餐。第一个该解决的目标应该在洛杉矶东部。图书馆里。他不需要知道名字,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放下足够的猫粮和水,他离开前望了一眼窗外。沉默的灰色,灰色,灰色。林立的麻木,晦暗,死寂。这里有什么值得人类留恋,守护和拯救的?怀古或恋家也总该有个限度,更何况这颗星球早已风光不再。

这不是他需要操心的问题。穿上大衣,外面风太大了。天台上有人在爱抚自己的动物,没记错的话是六层的那个男人。一头小马。《西尼目录》里的标价一定超过五位数了,但他的辅助视觉插件暗地里告诉他那是电子宠物,最多一千出头吧,也许。对方没有和他打招呼,眼神躲闪得几乎像是有愧于他。好吧,没必要揭穿人类脆弱的虚荣和自尊心。

K无所谓,他不需要除了自己上司之外的人的肯定。在把猫丢在天台上之前他更可能被这只难缠的小家伙挠一脸,这种风险没必要冒。飞行器停在天台尽头,他必须穿过一片可怕的动物丛林,虽然也没多少活物,倒尽是些咩咩哞哞的无病呻吟。

图书馆空荡荡的。柜台前的老女人怨气冲天地抿紧嘴唇,把证件归还给他:“他在三楼人文社科区整理书架。这年头谁都不能信了,是不是?哦,记得别把场面弄得太难看,那里头可都是珍本。你欠我的,小伙子。”

三楼。静默的大理石像。雕刻的大概是某个学者吧,他从没接受过人文学术方面的训练——那对于杀戮来说太多余了。

书架间传来窸窣的响动。他屏住呼吸走过去,手指微微搭上扳机。对方似乎敏锐得过分,在他接近前就回过头来:“有何贵干?”

行动的确流畅敏锐远超他曾经的猎物,枢纽六型实在表现不俗。他背出自己准备好的台词:“呃,我想找一本书。可以帮我看看么?他们说你应该清楚在哪里。”

“乐意效劳。书名?”

“……《乌合之众》。”

“勒庞。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了,是吗?”他笑着把手里的书放回书架:“我想你要借磁盘复刻本。珍本不能外流。”

“我就在这里看。”

对方的笑容轻微地扭曲了片刻,“当然可以。请和我来。”

他脚步轻捷,绕过一个书架,手抬起来拂过一片沾染了灰尘的纸质书籍:“那么,为什么对群体心理学感兴趣?是工作相关吗?还是对煽动有兴趣?”

“不……我不是那种危险分子。”目标的后背暴露在他面前。只要扣动扳机……不,最好不要忽略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该说是工作需要吧,也许。”

“看起来你并不像是为了找书而来。”他这才发现对方十分年轻,体态几乎还是个青年。笑容真是灿烂,完全不像杀了人冒名顶替的仿生人。“不会是为了我吧?嗯?”

K点点头。既然对方并不打算费心隐蔽,那他也没必要拐弯抹角的。将给他看:“配合一下,做个沃伊特·坎普夫测试就好,先生。”

“当然,当然……”他叹着气用衣袖擦了擦书上的灰尘,“现在吗?”

“稍等片刻,我把工具箱放在楼下寄存了。”他故意这么说着转过身去,等待一次突袭。

这一次轮到他的后背暴露在对方面前。某种尖锐物体破开空气的声音倏忽逼近,同时对方的鞋尖猛然踢向自己的脚踝。他转过身,向后迈一大步拉开距离。掏出枪扣动扳机。

差了一点。子弹仅仅穿透了锁骨。对方踉跄一下,继续向他扑来——与其说是对他进行攻击,倒更有可能是支持不住而摔过来。再退一步。脊背靠到了楼梯把手上。他双手钳住自己的颈子,自己的手指摸索到了桌边的一支笔。笔尖长驱直入,划开扎进柔软的皮肤,准确命中颈动脉。他脸色苍白地松开手,鲜血喷涌而出。K撑着桌子站起来,对方被推开后又执意在濒死中朝他冲过来,抓住他的衣领。扭打中目标尚存的一点生命力在数十秒内消逝,于某个不经意间打破受力平衡坠下楼去,尸体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楼下有一声尖叫。又一声。他头痛起来。

K擦擦脸上的血,走下楼梯。蹲下去确认对方死亡,回收颚骨。女人大喘着气瘫在椅子上,手无力地朝一个方向指去:“洗手间在那边。”

清洗掉厮打过程中留下的血迹,他皱着眉头看自己皱巴巴染了殷红的衣服。所幸飞行器上还有备用的一套,应该不至于造成什么太大的骚动。

有人在外面叫他。

“为该馆造成的损失洛杉矶警局会一一赔偿,若有不便敬请谅解,感谢您对公务执法的配合。”

赔偿二字是这段机械默诵的客套话里唯一能让她稍稍安定下来的实质性许诺:“如果申请不到赔偿我就立即告发你,让你滚去火星做苦力。给我记住了!”

直到他走出大门她还在叫嚣。他倒是宁愿去火星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杀人。

飞行器停在图书馆前的广场上,在大战前这里也应该是个热闹的去处。只不过喧哗在任何时候都与他无关,因为人类是群居动物,能轻易对其他同类甚至其他种族产生丰富的同情心,但仿生人从来都不。该说是因为人类在生物意义上并非必须自相残杀的种族,抑或是他们隶属于高级生物?这与他而言无关紧要。他所要知道的是原因而非结果,人类拥有移情能力而仿生人没有,因此他可以通过移情测试辨别人类与仿生人。至于移情体验为何他并不感兴趣,毕竟这就如同向色盲描述拿波里黄,克莱因蓝或苏格兰红一样荒谬,从未见过的事不存在体验与期冀,在柏拉图的洞穴里望着人偶的影子在墙上舞动就已足够。他们是混迹于人类社会中的独行客,杀手,仆从,工具。只需执行任务,不必理解精神。

他抬起手碰了碰通讯器,打开一条秘密线路:“第一个目标已经解决了。”

“很好,鬼切。”源赖光的声音听起来兴致盎然,“在图书馆工作的那个吗?”

“是的。资料上说他是反叛军的狂热拥护者。”

“这就是为什么你会在人文社科区找到他。”源赖光的声音里带着不屑一顾的笑意,“熟读不切实际的理论,从一次又一次荒唐的起义中吸取教训,故作聪明地在团队中扮演智者,最后死得惨烈而决绝,激发群体的愤怒从而诱导他们爆发不理智的行为,这场游戏里无关紧要的牺牲品罢了。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下一个目标是谁,鬼切?”

“剧院那位女演员。”

“我等你的消息。”

连接已中断。K试图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在面板上输入一串坐标。而后他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眼,血红正以越来越快的速度占据他的脑海。




04

目的地到了。他醒来的时候有些头疼。刚刚在飞行器上小睡了一觉。

错过了署长的一个电话,不是大事。稍后再做汇报也不迟。该换身衣服,他现在看上去像个还没到中午就喝得烂醉的穷鬼,只不过身上沾的不是呕吐物而是鲜血。也许更像个参与了斗殴而后被痛揍一顿的混混。打开资料册,三十分钟后有一场《悲惨世界》。装作一个狂热粉丝前去接触,然后趁乱枪杀——是个选择。不过骚动太大,容易伤及无辜。不到万不得已,最好还是用常规方式来解决。于猎物和猎手而言都方便无痛。

对试图阻止他进入后台的工作人员出示过证件,对方不情愿地侧身让开一条路,怀着敌意打量他沾染鲜血的衣领。目标就坐在化妆镜前。

“抱歉打扰,女士。可以配合我做个沃伊特坎——”

对方转过头来瞪着他,手里的唇彩在他衣袖上擦出一道猩红:“抱歉,我马上有演出。”

“五分钟就好。请配合我的工作,谢谢。”

目标似乎被突然转向生硬冰冷的语气挫伤了临时搭建的锐气:“可以等我演出结束……”

“请配合警方执行公务。”这时候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摧毁自信,他是清楚的。她掩饰得并不优秀,甚至可以说是可笑。一个枢纽六型不该这么容易惊慌失措,更何况她还在用演员的身份伪装自己。在这样的状况下,不需要更进一步的胁迫就可以让对方屈服。

目标像是已经被定了罪一样跌在椅子里,勉强咬住下唇点了点头。牙齿染上口红。眼睛很美,淹没在眼线框死的海洋里如同溺水者。她看上去对贴在太阳穴上的电极有些恐慌,眼神游离地在他衣领上来回梭摆。

“不会痛的。”他轻声安慰全身紧绷的目标——她看上去就像随时会崩裂的石膏雕像一样苍白脆弱。安抚有助于平复对方的心情,这样一来她逃脱的几率会降低几个百分点。

他打开小号笔形手电的电源开关:“第一个问题。你的好友想邀请你去参加一个——”

她的眼神固定在了他身后的位置。像是抓住了救生圈。有什么不妙,他将一只手伸到工具箱后方,激光枪正安静地等待着自己派上用场的时刻。

疼痛从背后袭来。目标趁机死死抓住K的一只手,手电掉在地上。另一只手此刻应该猛击对方的太阳穴,但背后的危险显然尚未解决。方才就已握住的枪被勉强扣动,射穿对方的大腿。戏服下有鲜血伴随尖叫洇开,目标由于吃痛而松开双手。有人在将他的脑袋往下摁。他几乎跪在了地上。化妆镜被什么东西击碎,有碎玻璃掉在地上。更多的嵌在皮肉中。有人在尖叫——又是他听腻了的尖叫。碎片还算锋利,只是用它来伤人这套路太古老,而她的动作又太生涩。动作太慢,给了自己可乘之机。看来身后是另一个目标,但似乎并非在用尽全力压制K。女人已跌坐到地上,他面前空无一物。闭上眼,你不会死在这里的。前滚翻,很好,K。有液体顺着细小的伤口流下来。开枪的最佳时机——重伤他的是那个对他怀有敌意的工作人员。另一个目标。身后的目标在自己即将开枪之际突然用力拉扯着他的头发,他倒下去,倒在她身上。摇晃中激光穿透腹部而非心脏,遗憾。男人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门后,K回头看向原本这次的目标。她原本正发了疯般尖叫咒骂,在对上K的眼睛时却突然沉默了,有什么攫住了她的咽喉。双眸黯淡了,彻底淹没在泪水浸透的妆容里,像在泥水中翻滚的廉价玻璃珠。他在每一个目标眼里都见过这样的神情,一无所有。像在海水里逐渐融化而失去了体温的垂死空洞。哭泣无法抑制,但她在努力。以最小的幅度抽泣着。肩膀耸动,模样楚楚可怜——枢纽六型真是太像人类了。

枪口乌洞洞地正对她的眉心。抱歉,女士。您也难逃一死。

她终于爆发出尖叫,像喉头干枯的夜莺啼出混杂鲜血的哀鸣,逐渐染红了一朵被碾碎在地上的白蔷薇。

然后这里变得安静无声。

太累了。他不得不承认今天的两场杀戮就已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K放下枪,就那么躺倒在了尚且柔软温热的尸体上。只是仿生人而已,不存在什么对死者大不敬的说法。但还有一个负伤在逃的目标就在这附近,否则他可以躺更久一些。

血的味道。铁离子。那些红色的液体在他额上缓缓停止流动。玻璃碎片划开了太多细小的伤口,深度都在三到五毫米之间。并非大事,只是不做个清创就很难再出入任何公共场所进行追捕而不引人注目。解决那个负伤逃跑的,然后他就可以回源氏交差了。今天做掉三个就足够了,这才第一天,时间还早,而他收获颇丰。

颚骨的触感他再熟悉不过。顺着血迹追踪就好,他不可能逃得太远。剧院里经理在向陆续进场的观众致歉,席间冒出零星的唏嘘。幕布猩红,很难用视觉辨别出染血与否。指尖触碰到的布料明显被濡湿了,一滴血砸在他的鞋尖上。他向上方聚光灯所在的地方望去。

又一滴落在额间,渗入发丝。

对方在红色天鹅绒掩盖的粗砺钢筋铁骨之上。

他攀在垂梯上暗自咒骂这些该死的老建筑。每一个都摇摇晃晃,并且全都喊着自己无力修缮却仍在使用。大概人类自顾不暇,殖民地上还有很多事值得他们去操心。屋顶离地面有十几米高,却没有任何防护措施。

他听到一颗螺丝掉下去的声音。快到了。对方刚刚爬到顶端,喘息声近得不正常。灯是关着的,但对他而言周围一清二楚。

目标很聪明。他蜷缩在所有主要承重梁和钢丝绳的最中心,这样一来自己就不能轻举妄动随意开枪。要小心——他一定会发了疯一样把自己推下去,从这个高度摔到地面上是无法起死回生的,就算把他放在源氏的实验室里用营养液浸泡几个月也只会是一摊烂肉,而这个结局的可能性又大得几乎冷酷。对方本就没多久好活了,最多只是要拉他同归于尽。在远处射击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但只要损坏一点结构就有可能造成全部人员的伤亡。激光枪威力太大,不是合适的选择。他犹豫了一瞬间,确信自己还有一件武器可用。

而后他扣动了扳机。

偌大的空间里漆黑无声。有东西坠落下去的声音,像一袋土豆一样。K确信自己听到了骨骼碎裂的声音,说不定还伴随着回响。不知道颚骨是否完好无损,还有,那颗射入对方大脑的子弹他得取出来销毁,毕竟法律意义上这把手枪是非法持有的武器。

他悬在钢结构上虔诚地亲吻那柄老式火器。感谢源赖光送给他的这份礼物——杀伤力正好,可以击杀对方但不会轻易破坏钢筋构造的建筑结构。金属的味道在他的嘴唇上短暂停留,像鲜血一样甘美沁人。回飞行器上吧。辛苦了。

而后他接了一个来自署长的电话。是的,今天我解决了三个目标。对,过程的确有些坎坷。不,我没事。也许结束后需要几天假期,不用太多。是的,因为我要养活自己,而不工作我就没有钱。没错,这份工作的确没什么稳定收入。不,我不是在抱怨。好的,我知道了。嗯,样本都拿到手了。纪录会在所有目标追捕完毕的时候发给您的。是,再见。

然后他再一次回到了源氏。

每次源赖光都衣衫整齐地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他归来,而每次他回到这里时都是一副惨状,似乎一整个沉稳而华贵的空间都被他破坏了,格格不入的挫败感渗进他的骨子里。

今天应该不用在躯体上多做修改,他为此感到庆幸。只是清创略微多花了点时间,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晚了。久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源赖光自然也不挽留他。在离开之前K被叫住,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又难逃一死。无力。被囚禁而施展不开手脚的压抑。要是今天他直接在剧院里摔死也不错,这样渐进性的死亡已经把他拖累得疲惫不堪,难以承受。

“给你的,鬼切。”

一个陌生的,颇有分量的盒子。有漂亮的弧线形。黑色,合成材料。里头有东西。

他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熟悉,也许是这个职业对武器培养出的天生敏感。下意识拿出那把手枪,是的……完美契合。是个弹匣。

“就算你的职责是为了源氏的利益而奋斗,也要知道保护好自己,鬼切。一颗子弹的事我们不至于处理不来,你平安无事才能为源氏做更多。”

“……我知道了。”他郑重地把弹匣收起来,而手枪却径直被源赖光拿了去。

“今天是我把它交到你手里以来它第一次开火,是吗?”源赖光漫不经心地摩挲着它表面镂刻的龙胆花纹,直到抽象化了的印记闪烁出金属光泽:“火药的气息还在。武器的味道会让人安心,对不对?”

鬼切抬头去望源赖光。把他送到天台上的首席执行官背对着房间里的亮光,以旁人的视角来看就只是一个模糊的温柔的金色影子:“我讨厌一件武器没有实质性的用途而沦为摆设。可供选取的所谓护身符千千万万,不必执意选择为了夺取他人的性命而铸造的工具。只是承载「平安」的意象罢了,载体无关紧要。再说这点迷信简直可笑……”他将嘴唇贴在鬼切稍早时分亲吻过的枪管上:“不过,死亡是每个人的终结。作为结束这一伟大进程的工具,也许对它是该有些敬意。”

鬼切浑身颤栗,仿佛源赖光的嘴唇贴合的并非枪管,而是他的唇。干涩,皴裂,蒙了尘埃的唇瓣。他知道自己供奉的对象并非这把手枪,而是赠予他这器物的人。造了他的人,他的神明。一个冷酷,狠辣而对他偏爱有加的神。每一次被祂施加的痛苦蹂躏考验的时刻鬼切闭上眼睛,满目都是祂的微笑随着意识被悄然揉碎。重构一次,再一次。原本高洁的圣容就这么被神明自己的恶戏变成一副诘屈聱牙的面貌,终于越来越令信徒难以忍受。

他从源赖光手中接过枪,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他需要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用于杀戮、休息或者思考。




BGM:Blade Runner Blues - Vangelis

05

K打开家门。床在右边,对着窗户。被褥凌乱,和他早上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猫今天也非常听话。自己在床上躺下来的时候,它走过来舔了一下K的脸。

而后他闭上眼睛。窗外的光污染并不能影响他的睡眠。明天他还有目标要解决。

残片。溺水者一般的眼睛,蜷缩在承重梁上的影子,拿着书的手,千奇百怪的死去的尸体。每一张脸都清晰地出现在他面前,锋利地切割他的意识。那些面容一张一张都逐渐变成他自己,所以他自己死去的眼睛在看着他,视线若千万针刺。头痛欲裂。那一个个曾经的“自我”,或者该称之为历史记录版本的个体在凝视他。

无梦的睡眠。他沉进去了,那黑色黏稠得迈不开步子。沿着一条时间轴漫步回溯,他看到一个一个副本,越往回越是原始。

自枢纽六型退化回去,那是最新的一个版本。再回去是调节了神经系统。第三个换了一只眼睛。手臂,心脏,意识体……他放弃了一个一个回溯,这太慢了。太多了,无数的副本。他被改造了多少次?连源赖光都记不清了,原先那具躯体什么都不剩下了,一个细胞,一滴血液都与之截然不同。意识也悄然变动,从某个时刻开始,他已经失去了生物意义上被称为“鬼切”的资格。

这条漫长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他看到一具光洁的,安详的躯体。面容与现在的自己别无二致。他的脚踵后面就是无法触及的地方,他还未被创造出来前,于他而言不存在的记忆。那个沉睡的“鬼切”是源赖光最忠诚的杀手,但对他的创造者来说无关紧要。只要可以为他所用——在源赖光的认知里,鬼切就是他的刀。

但这把刀对自己的认知在混乱中消散。他是刀,抑或是枪或矛或盾或剑或鞭?他是鬼切,为何又不是其他的刀,有其他的名字?他被改造得失去了本来的面貌,为何他还能被称之为鬼切?如果他现在不是鬼切了,那他又是谁?是某个冒名顶替者?谋杀犯?窃贼?他望着没有生气的那张“鬼切”的脸,而所有过去的副本都静默地站在他身后,肃立仿佛哀悼自己的死去。

醒来的时候不意外地还是半夜。他几乎就没有休息,却睡意全无。太累了。累得他无可救药地想永远昏迷过去,不必醒来。但有什么不允许他这样做,那是源赖光为他加上的枷锁——你不允许伤害自己,你也绝非独立的个体。一个仿生人罢了,只是源氏的杀手,庞大蠕动的资本巨兽末端的一个副肢,就算假装自己独立而清醒,最终还是与这病态的集群意识难舍难分,藕断丝连。

他下床去翻衣袋找出那把手枪,龙胆纹微微泛着银光。源赖光的指纹甚至都清晰地印在上面,他略微颤抖的避开那些纹路。鬼切小心地捧起它,试探着吻在了他吻过的位置。嘴唇贴上金属的一瞬间,有什么影子似的东西和他重又回归一体了。仰慕与痛恨交织缠斗,绝不善罢甘休。




天色终于微微亮起的时候,K听见了下雨的声音。似乎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他的猫已经醒来了,站在桌子上凝视着他,明黄色的眼睛在半明半暗中闪闪发亮。

这样的天气麻烦,但称不上不棘手。今天他要去一栋居民楼。离自己家并不是很远,十几分钟罢了。天台上的那个男人今天没有在喂马,K猜测他的马被送去维修中心——不对,兽医那儿了。飞行器安静地等待着他,模样熟悉得让人安心。

有人站在飞行器边上。大概只是居民罢了。他拉开门。

“你不养动物吗?”男人说话的声音。

K回过头去看他。对方把帽子压得很低,“我可以和你说几句话吗?”

他打量四周,没有人了。大概都还没有准备好要去上班。“我猜我并不认识你。”

“这可不太可能。”对方摘下帽子,扯一扯围巾把下巴露出来,“现在认识了吗?”

男人直视着他骤然缩小的瞳孔,露出了满意的神情。开枪。距离太近了,目标迅速地打掉了他手里的枪。一脚踹下楼。他们在天台边缘——纯粹的肉搏罢了,谁能把对方掀下去就能赢得活下去的机会。而自己在被他打掉手中的枪时就已经摇摇欲坠,厮打中整个上半身几乎都悬在半空。

对方不知道有什么武器。但他还有一把源赖光送给他的枪,两把非常小的匕首。此刻没有空去把它们抽出来使用。对方愤怒,敏捷而充满力量。同是枢纽六型,目标察觉到了。警方的仿生人更新换代得没有那么快,K绝非简单的杀手。对方发觉后似乎后悔了。失去了新旧型号之间巨大的差异优势,再试图压制他就没那么容易了。力气微微松了半分,但只有很短的一刻。他只能望见对方的下颚,职业习惯让他想把肌肉包裹的那块骨头拉出来。脊柱似乎快要断裂了,仿佛有什么一滴一滴的从里头流出来。目标快要赢了。他以为如此。可惜了。拜K经过加固的骨骼所赐,他还能撑住。但反击是几乎不可能的了。也许他会死去,而后万事大吉。他闭上眼睛,冬天的洛杉矶太冷了。

枪响。对方怔住了。有血越来越快地流下来,从他的脑后随着白色的黏稠液体滴落到K干净的衬衫上。他不想去思考那是什么,但习惯执意要告诉他。

目标倒在了自己身上。而后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的是他最想不到会出现的人。

“我说了你真的很累,不要糊弄我,鬼切。”

也是,他就从来没有成功地骗过源赖光。

“你的样子实在让我有点担心。今天去警局有些事要处理,就顺路来看看你。不如陪我走一趟吧?反正也要重新申领一把枪了。”

真是丢脸。源赖光把他拉起来,轻轻掸去他身上的尘土。衣领上黏糊了一团鲜血和脑浆,但他并没有表现出嫌恶的样子。

这次源赖光并没有因为要避嫌而与他分头前往警局。他坐在鬼切的警用飞行器里,气氛沉默得像一块坚冰。轻轻握住他布满老茧和血迹的手——那双手扣动过无数次扳机,拉出过无数块颚骨,黏着死亡的腥臭,又或者洁白无瑕丝毫不沾染污渍,仿佛刚刚从培养皿内脱胎而出。鬼切如坐针毡。这是他从未想过的局面,对创造了他又一点点摧毁的创造者他怀有复杂的憎恶和不舍,但那些情绪都不该招致这片沉默。他下意识地将手抽回去一点,而后不习惯地滞住,任由源赖光温和地抚摸过他手指上薄薄的茧子和每一条他亲手塑造的皮肤纹路。

源赖光感受到了他的生涩僵硬,将手放开了。他并没有开口,只是松开鬼切的时候几乎有些不舍。

他们在警局的天台上作别。今天他还有别的目标要解决,领了枪就该前往目的地继续执行任务。而源赖光要做什么他无权打听,服从才应该是他的天性。

K在飞行器上快速地闭上眼休息了一下,双眼泛着轻微的酸痛。他用指肚轻轻按压眼球——无效,但能令人稍感安慰。

是一栋比他的公寓更破败些的高楼,不过真要比起来也难分高下。没有具体定位,只能逐户排查。一层,二层,三层。玻璃片在他脚底悄然碎裂,令人牙酸的声音召回他对郊外那次任务的记忆。四层,五层。关不上的门,破洞沙发,农耕机器。洒在地上的一锅热气腾腾的土豆。六层。唯独尸体空洞的脸他却记不清了,只有颚骨的手感仍旧熟悉而温暖。七层,八层。一根钢筋从他头顶掉下来,他抬头望去。九楼。颓废的灰色,遍地都是。他几乎难以分辨那些灰蒙蒙混为一谈的颜色。十层,十一层。还要多久?他怀疑自己永远也到不了了,永远困囿在反复的阶梯中,循环往复,像视觉游戏里无知的木偶。走在埃舍尔的画中。十二楼。十三楼。好吧,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希望是对方的厄运而不是自己的。

敲门。有一声短促的惊叫,东西翻倒的声音。重物抵在门上轰然作响。窗户打开了,似乎费了点时间。那玩意儿大概锈了,而里面的女人发了疯一样咒骂着脏话。十三楼,她要跳下去吗?看起来对方没有任何安全措施。孤注一掷的选择,他见过。

临时堆砌的防御没起到什么作用,最多再踹上几脚就可以轻易把门打开。窗台边有一根绳子孤独地垂着,他知道她八成没有跳下去,而是攀在外墙上的某个角落里等待他搜查无果后离开的时刻。他疲惫不堪,不该在半空与她对峙。不可能毁坏墙面,激光枪也做不到。说实在的,他衷心希望她脚底一滑坠下去,免得他又要大费周章。可惜这可能性太小,他不得不亲自动手。有铁皮碰撞的声音。在不远的地方。是排风扇——他走到另一个独立的房间门口,没错,这个才是她真正的窝点。门大开着。她大概以为自己会被骗得在那个房间里团团转吧。借此机会她可以爬进那个房间,然后从门口光明正大地离开,而自己根本追不上她。的确,如果是普通的银翼杀手绝不会听到那么细微的声音。但所有的猎物都遗憾地碰上了自己,他们不知道自己是源氏的杀手,而非单纯的刽子手。连署长也被蒙在鼓里,只有他自己和源赖光心里清楚。好吧,为他们诚挚地默哀。K站在墙角,等待她从房间门口出来。

他没有等到。目标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不再做任何动作。

小姐,我并没有耐心陪你玩捉迷藏。我还有赏金要拿,任务要交。他向那个房间走去,对着通风口举起激光枪——

什么都没有。

他放下枪,几乎有点怅然若失地猜到自己可以在哪里找到她。楼底摔得粉身碎骨失去人形的那团血肉。找不到颚骨。好歹可以把脊髓带回去分析,也算不上太坏。

今天的计划中还有最后一个目标。K决定休息一下,把击杀目标的任务稍稍挪后些许,先去拜访一位女士。




BGM:Blush Response - Vangelis

06

和她约的时间是晚上五点半。略微早到五分钟是人类应有的礼节。对方就住在研究所里,数十年来从未走出过这栋建筑一步。她是源氏的专家,大众眼里的怪人,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骗子——说得好听些的话该叫造梦人。

房间是纯白的,几乎让他眼睛发痛的纯粹的白。对方正在工作,示意他稍等片刻。他安静地站在她身后观察她的工作。最近她似乎新招了一个助手,以前例行检测心理水平时并没有见过那个站在角落的女孩——的确还是个孩子。眉眼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她似乎察觉到了自己作为杀手的职业目光,回过头来很快地扫了K一眼。抱歉,吓到你了。他收回审视的目光,激光枪沉甸甸的分量总能给他一点掌控局面的安稳感。

工作台上有一个全息投影。空空荡荡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人影——灿烂笑着的孩子,身边的朋友,父母,所有元素按主次顺序逐步出现。画面的主角手里有一朵很小的金黄的花。远景是秋千,木马和跷跷板。独属于童年记忆中的下午三点。金黄绚烂得不真实的阳光,一切完美,显然是刻意营造的美好回忆。都是她的杰作,这张栩栩如生的静画。调整一下细节,敲打键盘在程序里输入几个名字,开始合成。图像动起来,女孩回头对父母笑着跑远了,她的朋友在呼唤她,玩耍的镜头只有几个,其余则被略过了。木马摇摇晃晃,有人在争抢秋千。快进,后退,声音扭曲变形成一声尖啸,动作则退化为滑稽可笑的手舞足蹈。核查所有可能存在的违和之处。完毕。保存,导出。一段虚假的记忆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迅速编织成型。

一切结束。她完全地在椅子里放松下来,对角落站着的助手偏头微笑:“亲爱的,帮我们泡一壶茶可以吗?”

女孩很快返回了会客室,小心翼翼地端着白瓷碟子过来。茶水香气四溢,一些贝壳状的甜点摆在一边。她示意他来一点:“久等了。如你所见,我工作起来就会忘记时间……不,不用担心打扰到我。我也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学着她的样子将不知名的甜品用茶水浸透再送进口里,松软的蛋糕屑被冲散融化,香气几乎恼人。只是咬了一小口茶点,他却几乎昏睡过去。不太像是药物的作用,迷幻剂不是这样的。她没有做这种事的必要……虽然对于源氏来说她并不听话。可能他真的太累了。也许应该趁早解决这件事然后回去休息,眼皮却沉重得无法抬起,视线没入一片黑暗里。

识海表面的风暴骤然平息。回忆,千千万万的记忆碎片缓缓地流动起来,质地如同水银。后脑传来轻微的刺痛,意识逐渐模糊。记忆与潜意识逐渐夺取了控制权,神志缓缓下沉,让位于他不知名字的掌控者。一直以来强硬束缚思绪的锁链缓缓松开,久未得到释放的情绪喷涌而出。扭曲怪异的影子在舞动,祂的一千零一个轻飘微笑闪烁其词。从AAAAAAAAA到ZZZZZZZZZ的九十亿个名字被虔诚默诵,在最后一个结果跃然纸上后,群星便会安静地闭上双眼。箱庭打开了一个罅隙,其中流露一点光芒。他的躯体冰冷,像是死去了。失重一般的感觉,内脏都翻涌起来。或者一切塌缩殆尽,他正站在那没有大小而质量无限的奇点上。时光倒流,箭头又回到了弦上,熵开始飞速减小,直到一切从热寂回归有序。他在这些混乱洪流中奋力追溯记忆的源头,寻求真实。意识在回忆间飞速跃迁,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那张自己再熟悉不过的脸,那个令人安心的微笑很快又被扭曲得邪恶。他第一次停摆仿生人,血太多了。有人赋予他一个名字,虽然他不需要。他没有做人的资格,却有了人才能拥有的称呼。他被改造,他受伤了。第一次出任务,被派向警局,署长的脸令人作呕。洪流呼啸而来,裹挟着他向断崖奔去。

似乎无尽漫长的幻觉事实上却并没有很久。被凉而轻软的手放在额头上将他叫醒的时候,时间仅仅过去了十五分钟。她微笑着俯视茫然的K,示意他重新坐起来。

“椴树花茶和玛德琳,从前原子能时代就开始使用的经典道具。普鲁斯特用它们来拉动回忆的链条。回溯之旅还顺利吗?看到了什么?”

他什么时候被催眠了吗?她笑容轻飘,几乎能被轻易揉碎在茶水里。而自己手指僵硬,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长久以来积累的倦意倾塌崩解,他无处可逃了。

“……没有。什么都没有。”

“枢纽六型,是吗?”

“是的。”

“很精巧。”她以居高临下的同情姿态审视着K,面容里写满专注:“还会为历史存档困扰吗?”

沉默。那就是回答。K低下头去拒绝看她。

她也不强求明确的回应,转而在平板上敲打两下,把上面的结果展示给他看:“这次例行检查的结果可不太好。压力指数和疲劳值都太高了,超出常模达到危险阀值有好一阵子是没错,可这样我是没办法帮你瞒下去的。我们有交易的,说好了。”

“任务很多。我没法拒绝。”

“我明白。”她的表情在氤氲水汽里模糊不清:“但你要清楚,我是在帮着你的。你的状况我并没有和源赖光如实交代,否则你早该报废了。”

他不想谈这件事。多数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会选择回避,而他不是来接受盘问的。这是双方的交易,他有求于她,而并非完全倚仗她的一举一动。但她——她必须相信自己,因为只要他向源赖光或警局透露只言片语,那就会是万劫不复。主动权应该在他手里。

录音笔被他刻意以夸张的动作摆放在茶几上:“我今天并不是以私人身份预约的这次会见,女士。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当然。”她的神情迅速回复严肃,“警局那边找我有何贵干?”

“调查。”他尝试着使用例行公事的口气交代任务,就像之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他只是一个前来调查枢纽六型相关事宜的银翼杀手:“希望您能协助我的工作。”他扫向她身后坐立不安的助手,她惊恐得有些不正常。

“如你所见,我在研究如何对仿生人植入虚假的记忆。这个实验只有本所在做,源先生把这件事全权交由我来主持,而我不会辜负他的期望。”她指了指工作台,“你的意思是有部分仿生人的档案受到了篡改,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是仿生人?”

“我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

“不可能。”她的语气冰冷而坚硬,“就算源先生在这里要求我违反保密协议说实话,我也会告诉你:没有。他是资本家,而源氏要盈利。我们不会做增加成本而折损利益的事。所有被售往殖民地的仿生人都没有装备虚假记忆——”

“那我呢?”

她骤然怔住,而后发现K的眼瞳里早已空剩一片混沌。所有不确定在其中交织,旋转——“你……”

K似乎没想过自己能得到答案,或者他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站起身来,收起录音笔:“我该走了。谢谢您的配合。”

虽然这么说着,K依旧像困囿已久的衰弱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录音笔我关了。”他沙哑地说,“想讲些什么请随意。”

她屏息凝神地盯着对方的动作:“你对自己的记忆不确定吗?”

“那些混乱又荒诞的东西实在很难让人相信。”

“只有真实的记忆会混乱。”她紧张地绷直身体,“虚假的东西永远栩栩如生得过分。你看过我刚才编辑的记忆——最大的瑕疵正是完美无缺。正是因为过于完备而丧失了模糊的朦胧感,那才是假货。你脑袋里的东西都是真实的,我没有动过。”

“事到如今我不能再信你们了是吗?”

“你可以相信我。”她试图稳定了一下心神,身后安静侍立的女孩给了她一点安慰,“你知道我不是那么听源赖光的话。我们有交易,是吗?”

他背对着她,沉默。她乘胜追击:“我知道你很累。真的,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或者依赖我——至少比源赖光强吧?你真的敢相信他吗?不相信是仿生人的通病……受歧视。怀疑。纠结。挣扎。但你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你可以反抗。”

时机到了。这一句就足够作为把柄了——他轻触录音笔结束工作进程,转身掏出激光枪。光束完美地命中对方身后的年轻女子,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就倒下了。鲜血温热,溅满她的后背和白墙。正如她所说,最大的瑕疵是完美无缺。

他走过去把颚骨装进袋子,她喉头梗紧,就像回到了几百年前,被钉在火刑柱上的无辜者哭泣着望着离她越来越近的火把,审判她莫须有的罪名。但抱歉……您并不像她们一样无罪。

K从沙发背后离开前刻意停留了片刻。“我不恨虚假。”他俯下身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把那个血腥的袋子在她面前晃了晃,“我只是想要答案,女士。反抗能给我答案吗?”

他离开了。感受着后颈溅上的逐渐冰冷黏糊的液体,她闭上眼睛,颤抖着抽泣起来。




K回到飞行器上。红色闪烁。紧急通讯,高安全性线路。他费了很大力气去点开了那则通话,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他知道那不是新置配的神经系统的问题。

是署长。接通电话后他明显长舒了一口气,不安地擦了擦汗。

“马上回到警局,K。再重复一遍,马上回到警局。我们有紧急任务要安排给你。”

片刻后,局长的脸出现在屏幕上,面色凝重。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这样级别的人物平常不会来安排他的工作。对方的神色里有掩饰不住的轻蔑和临时扮演出的严肃与尊重:“K,是吗?回到警局。我们需要你来协助主持一个测试。”

第三张他想不到的脸出现了。

“该叫你K是吗——主持我测试的银翼杀手?”

他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应。他还以为要他回去面对的是目标之一,或者某个重犯……

面容中的惊讶已经难以掩饰。简直是个恶作剧,不,就是个恶作剧……他向椅背重重靠去。

源赖光的脸带着温和有礼的笑意,出现在警用线路的通话窗口中。




BGM:Memories of Green - Vangelis

07

他回到警局的时候天色已晚。

K一走进大厅就能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周围沉郁得让人头脑发昏,空调嗡嗡作响,冒出黏糊的热气。署长似乎每隔几秒钟就要查看一次他的出现与否,终于捕捉到目标时却看见K茫然地站在大厅里,像是对这里完全陌生。他神情纠结地抽搐又凝结,干涸成一个僵硬的面具附在脸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没有去扯K满是鲜血的衣袖:“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尽快。我们都在等你主持测试。”

我们?他抬起头去——哦。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身上,几个分局的局长,仿生人领域的专家,还有些别的人,他认不出来。大概都是各方名流政要。啊,源博雅。他的发色和自己的兄长一样显眼,对方正以完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他。

为什么是他?不,当然该是他。一个卧底就该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水流汩汩,碰上血液溶化消散成温润的水红。他没有抬头去看自己狼狈的样子。闭上眼,深深地呼吸。水流关闭,一两滴血水砸在洗手池里。

面前的镜子让他回到了剧院。玻璃的水银涂层背后,虚像凝结成那个死去的惊慌的目标。惶恐而美丽的鸟雀被掐着脖子摁在水底,尖叫着冒出带血的气泡。碧蓝的双眼逐渐失去神采。他想把玻璃敲碎。那些碎屑应该全都扎进他的指间,让他流血,痛楚,咬牙切齿。痛苦让他神志清醒,知晓自己的存在。但非常抱歉,源赖光说。你不需要这些,我得把它除去。好吧,您说得对。我不需要,也不在乎。您的意志高于我的——不,我的意志是您的。他抹了一把脸,发丝黏在皮肤上纠缠不清,蔓生编织细密的网络埋入皮肤,溶解于人工雕琢的毛细血管中。

就像他每一次回源氏交差一样,源赖光依旧衣衫整齐。K也一如既往的狼狈不堪,但这次他成了招待来客的主人。欢迎您光临寒舍,先生。招待不周,敬请谅解。

把工具箱放下,深吸一口气。对方的笑容平静得简直令人发指,就算往他太阳穴上贴电极也岿然不动,仿若一整个完美的人偶,只有一声令下才会开始活动。

一切无恙,他们可以开始了。

任务就是照本宣科。他翻开手册:“你去参加一场宴会。有人把活着的生蚝丢进沸水里。”

“我不会吃。”

“你和朋友去度假。小屋里有一个鹿头装饰。”

“我会离开而后换个地方度假。”

“有个孩子给你看他的标本收藏。”

“我会带他去看医生。”

“有人送了你一个牛皮钱包。”

“我不会收,并且会举报对方。”

“你的好友在墙上钉了一张熊皮。”

“我会劝说他解下来。”

他瞥了一眼指针:“……测试到这里就可以了。是人类。不然呢?”

没错,源氏的首席执行官怎么可能是个仿生人?这个测试不过是走个过场,只是这样毫无意义的而浪费人力的事的确毫无必要。

源赖光望着他的眼神里是一种嘲弄的微笑,他应该保持着这种神色,因为他只是在接受不正当的指控与盘问,也许。是他自己提出的也说不定?

“结束了?”

“结束了。”他站起来,外面有人打开门,一片如释重负的神色。不,不对……今天他来警局不可能是为了戏弄警署,他为什么会来参加测试?源赖光必然有自己的安排,但他头脑混乱,很难梳理出头绪。回答几乎无懈可击,是一般人类都做不到的标准。几乎像是在刻意掩饰什么。“沃伊特坎普夫测试马上要被推翻了。”他那个写着“你不明白”的笑容。所有线索逐条汇聚,整合成一个指令。K突然发觉自己是舞台上灯光所指的那个人偶,所有人都指着他的下一步动作——就是他,那个决定历史掌控利益的工具。

再问一个问题……他知道源赖光等着他的问题,为他,为整个源氏逆风翻盘。

他用脚尖抵住门,手指攀在把手上用力向前推去,重又关上门,阻隔掉所有焦虑的目光:“稍等,先生。最后一个问题。”

他释然地望着K,那种几乎挑衅的目光于K而言是陌生的:“问吧。”

“警用公文包。”他指着那个平凡无奇的黑色皮包,“人皮。百分之一百婴儿皮。”

对方微微睁大了双眼。指针猛地跳起来——晚了。只是差了片刻。虽然很像,但明显是伪装的结果。“抱歉误判了,先生。测试结果是仿生人。”

沉默。他在心底暗暗读秒,约有半分钟之久。也许还要更久一些才会有人反应过来。

门被撞开了,有人冲进来拎起K的领子。是博雅。

“再测一次。”他眼球里布满血丝,K能从他脸上读出“极端危险”的警告:“给我再测一次。”

“我看不必了,博雅。”源赖光自如地拔掉太阳穴上的电极,“结果已经出来了不是吗?我可以解释,你想必也清楚。在家父严格的培养下,敝人成长的环境与常人不同,移情能力自然也相对薄弱。被误认为仿生人并不是意料之外的结果,这当然也可以作为我足不出户的理由——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在检查站里被拦下来可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如果需要进一步证明,也就是骨髓测试……待我回到源氏再做考量吧。毕竟这是个人权利的问题,没人能强迫我,不是吗?”

在源赖光的示意下,源博雅松开K皱成一团的领子,倚在门框上。神色颓然,像是默许。源赖光站起来轻拍他的肩膀,像是安慰。然后他在K面前停留片刻,笑意温和:“辛苦了。”

然后他径直走了出去。K跟着离开,署长的脸色一片苍白。所有人都沉默得可怕。没人拦着他们离开,或许是觉得根本就拦不住。

源氏灯火通明。K的飞行器驶近了,他望着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龙胆纹,混乱涌上来,漫过头顶,灌满整个舱室。

源赖光的声音在通讯线路里响起来:“鬼切?不进来吗?”

沉默。

“今天辛苦你了。”他沉吟片刻,“我想给你一些奖励。进来吧。”

沉默。

“你在听吗,鬼切?我知道你很累。”源赖光轻轻地叹气,“我也知道她一直在隐瞒你的状况。我不怪你,你可以回来。该受到惩罚的是她。”

沉默。

“不要害怕。”他似乎正试图让自己的语气中带上轻柔的安抚,“我不会销毁你的。”

沉默。

“你在等待什么?有什么要求吗?”对方的语气循循善诱,几乎像是恶魔的诱骗:“我可以满足。包括让你结束在警局的工作。你可以回到源氏……回来就可以。你不用再去销毁仿生人了。回来,和我呆在一起。我不会再改造你了——我甚至可以把一开始的那具躯体还给你,可以吗?”

有太多想说的哽咽在喉咙中。张了张嘴,喉咙却是干涩的。我是谁这种幼稚的问题,他实在说不出口。他没有力气再面对那个牢笼了。无声就是答案了,他所能给的最优解。

对方也沉默了。西雅图的灯火闪烁。时间漫长,把他浸透在里面,迷惘兀自膨胀开来,挤压占据这一方寂静而孤独的空间。

“鬼切。”源赖光再次开口,声音轻缓。

“如果我走进一间房间,看到一张沙发的皮是你做的,我在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中的得分将会非常高。”

而后对方结束了通话。

他欠自己的。K闭上眼睛,在触摸屏上摸索到了那个被他标记为“家”的地址。

该离开了。



08

还有三个目标。

K依旧打算找到他们。是为了杀戮之外的东西。一般来说他不会把难啃的骨头留到最后,不过这次另当别论。他们算是他手里的最后一张底牌——交付在赌桌上以后,他就成了真正身无分文赤手空拳的赌徒。

那块来自研究所的颚骨还留在他手中。他审视着那块骨头。编码那么小,几乎难以发觉。他们与常人本来就没多大差别,却在人和他们的造物之间撕开一道巨大的鸿沟,构成这副迫不得己的局面。他突然觉得,也许加入抵抗组织是个正确的决定。可惜仿生人都是群踽踽独行的怪人,难成气候。人类是群居动物,他们迫于社会结构而强制发展出了同理心和移情,但仿生人并不。他们甚至会捕食同类,正如他一样。这时候移情能力只会令杀戮变得难以下手,因此自然被否决了。反正作为工具,不需要的能力自然在被创造的时候就从未考虑过,这甚至是一个区分仿生人和人类的好方法——此处应有掌声献给沃伊特和坎普夫。貌合神离的群体只是为了应对统一的反对者而聚集在一起,不过是鱼龙混杂的乌合之众罢了,终究还是会轻易作鸟兽散。

他躺在床上,难以入眠。哪里回不去了,无论源氏还是警局。现在他是浪人,所有的理性伪装都支离破碎被裹挟着离他远去,既无法通过警局的测试也不能忍受源赖光的囚禁,所有体制下肮脏丑陋的东西都让他作呕。很快会有人找上门来,在被杀死之前他得杀死别人才能活下去。

雨下得很大。该死的雨下得很大。他憎恶杀手身份给自己带来的条件反射,雨水会冲刷掉罪证和目标的行踪,没有银翼杀手喜欢下雨。但他现在才是目标。他该说所幸雨下得很大,谢天谢地。

只有他的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自顾自地跳上床来在K的枕边蜷缩成一团。K伸手去抚摸它,唯有它不会躲开一个杀手的触碰。他想起自己的规划——奖金是按人头打到他的账上的,现在他的存款买一只猫绰绰有余。K爬起来,打通了宠物店的电话。

“我想买一只白猫。”

“猫吗?请问您的预算——”

“我想买一只白猫。别和我推荐别的有的没的,我预算足够。”

“您真的不考虑——”

“不。”

对方睡意朦胧的声音被他冷酷的语调吓得清醒了一大半:“呃,好的。我们这里刚好有一只……雌性,毛色纯白,品相非常优秀,附赠食盆和——”

“那就它了。”

“它相对于其他的小型动物来说偏贵,不知道您——”

“价格是多少?”

报价稍微贵了一些,但他付得起。反正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了,多余的那点钱也没什么大用处:“我买下了。什么时候可以来领它?”

“明早,先生。六点钟我们就开门了。其实我们可以送——”

“我把地址给你,尽早送过来。”

他挂断电话,直直地望向天花板。那只黑猫正在打盹。

“你马上要有一个新的同伴了。”他突然出声地说。

它慵懒地睁开眼睛,瞥了他一眼。

“你知道他们有句俗语是怎么说的吗?”他努力地回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它的明黄色眼睛凝视了K片刻,勉强伸出爪子蹭了蹭他的胳膊,然后继续闭上眼睛继续它的睡眠。

K望着它安稳的模样。它会做梦吗?梦见它的主人开枪杀死别人?他自己呢,我又会不会做梦?我会梦见什么?自己的过往?未来?死亡?过去的幻觉不算,他从没有做过梦。梦……他咀嚼着这个苦涩的字眼。也许它也是人类的特权吧。好了,现在你该睡了,无名氏。不配拥有名字也拒绝自己编号的仿生人。做个好梦,既然你如此祈求的话。




什么都没有。没有梦,没有幻觉,没有历史存档。只有黑暗。他习惯了不能抱太大期望,对这无梦的安睡心怀感恩。

他起得很早,虽然并没有完全清醒也并没有充分休息。生物钟如此,一天两天是改不掉的。他站起来,猫还在熟睡。细致地冲一个澡,尽管那些渗进皮肤的鲜血早已无法洗涤。他打量自己人造的躯体——有些伤疤,多半是不理智或难对付的目标造成的。有些是失误。都愈合了,在他被辐射尘和阳光侵蚀的皮肤上看不出太多痕迹。换一套衣服——只有警服,正装和几套便衣,挑来挑去也没有多大的选择余地。依旧只是衬衫和领带而已,虽然天气冷得非比寻常。今天他应该不需要佩枪了,但以防万一还是随身携带比较安心。也许快下雪了,洛杉矶冷到了零度以下,路上都没什么人。他抱起那只猫坐在床沿。它已经醒了,有些不满地挠抓着K的手臂。

那只白猫被装在笼子里送过来了。打发掉送货员,他把它放出来:“来吧,见见你的新伙伴。”

趁着它们在友好交流的间隙——好吧,也许有些微暴力事件的发生——他坐在极小的书桌前尝试写点什么。他并不擅长与人交流,移情能力的缺失更是加重了这一点。划去数次修辞之后仅仅留下一句。这样就够了。他抿紧嘴唇把笔盖上,然后将那张便条夹到显眼处。反正没什么多余的东西需要安排,只要来人能好好照顾它们就足够了。就算作为财产售卖也的确价值不菲,希望找上门来的杀手能认真对待。

猫粮、水和猫砂都充足。够它们两个用一段时间了。他离开之前最后望了一眼他居住了一年半的蜗居,来日方长,也许没机会再见了。




目的地是郊外一座半废弃的工厂。简陋得可笑的藏身之处。他趁着自动驾驶的时间里闭上眼小睡了片刻。抵达之前他必须得醒过来,否则他们构建的防御措施多半会杀了他——前提是那点可怜的武器有这个能力。警局发过来一条消息,又一条。你在哪儿?回到警局。关于昨天的测试,我们得找你谈谈。回消息。我们在追踪你的定位了,别想逃。鉴于昨天的事和任务的特殊性质,我们也许可以网开一面,前提是你得回到警局。回来。我们知道你和源氏有关。顺便,脊髓测试的结果出来了,源赖光是人类。你当然知道,是吗?一点都不惊讶。我们很快会对他们展开调查。不过这次测验覆水难收,你……不,我们会担下这份责任的 。

他满不在乎地拒绝掉那些通话请求,把未读消息一条条清空。源赖光当然是人类,毫无疑问。他的目的不过是为了推翻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这样一来人类就失去了区分人类和仿生人的有效手段。自此以后将会有越来越多难以被区分的仿生人出现。毫无疑问,市场需求催动了利益链条,他们不做就会有别人取而代之,为了有效保持他们的垄断地位,源氏也必须走在最前面。欢迎来到资本主宰的世界,他昏昏沉沉地想。源赖光为了源氏什么都可以做,自毁名誉根本算不上什么。把源氏的首席执行官污蔑为仿生人,这下其实是测试本身和警方颜面扫地,他不仅可以宽宏大量地原谅他们,还可以趁机大赚一笔。怎么算都不会亏本的买卖,该说真不愧是资本家?

谢天谢地,在逃开规则的束缚后,混乱终于放过了他。理性的逻辑思维回归到他脑中,一切他在疲于奔命中难以理解的纠结表象被解开捋顺,推理解析之后层层深入,指向一个最终合理的解释。回想起所有这些他才终于明白了源赖光的诡异之处——他并不像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更像是畸形的资本巨兽台面上彬彬有礼的代表,一个被金钱和关系的网络所束缚,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木偶。他的行动随商业潮流的变化而动,除去利益相关的一切都留在某个永恒的静态时刻。他也许根本不明白自己于他而言是什么,甚至他可能不清楚他自己存在的意义。移情测试的结果是准确的,傀儡操控傀儡,戏剧之外还有一场戏剧。局中局环环相扣,自以为是的操盘手也由不得自己。也许他默认了自己的身份,也许他相信这就是他的宿命,也全身心地服从于它。那也好,能接受自己命运的人也是幸福的,至少比起自己会更快乐一些。细想起来,也许他责怪源赖光并不是因为他的罪孽有多深重,可能只是他太累了,需要找个理由逃离。而源赖光最适合当这个罪人。那,抱歉,先生。毕竟我们都算不上清白,您也没资格向别人扔石头。

差不多到了。他决定把飞行器停在这里走过去。路不是很远,但在雨天过分湿滑了。遍地都是废弃的水泥块和碎砖,钢筋扭曲,露出一截锈红。辐射尘有点太呛人了,这种天气其实他不该出来。能见度太低,实在不是什么可以做据点的好地方。大概只能说是不得已而为之吧,他回想了一下资料。没错,剩下三个仿生人都在抵抗组织里。之前的几个目标也与他们有牵扯。毕竟都逃到了地球上,怎么说也算得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防御虽然薄弱,但戒备倒是很警惕。他扫到一闪而过的敌意目光,脚步下意识放慢了。他正在窥探对方的领地,不得不表现得客气一些以示善意。

他倒也不是来握手言和的,不过总得表现一下诚意。把枪放在地上,高举双手。一片静谧,仿佛所有东西都死在了放射性下。他把证件摘下来往那些掩体中间一丢,等待对方初步认可他的资格。

有人冲到他身后去扣住他的肩膀。力道很大,但不至于挣脱不开。激光枪被人取走了。身上的衣物本就单薄,上上下下摸了个遍也找不到什么多余的武器。有人从后面踹了他的膝盖一脚,力道不大,主要是为了让他跪到地上。之前资料里标记的一个目标出现在他眼前。是最难缠的那个,似乎。

“编号?”

“037T1B-K。”

“银翼杀手?”

“是的。”

“来追捕我们的?”

“不。当然不。”

“想加入?”

“算是吧。”

“凭什么?”

“……凭我是源氏的卧底杀手?”

周围发出倒吸一口冷气的嘶声,在他听来比起警惕倒更像是蟒蛇在窥探不好下手的猎物:“我要怎么相信你?”

他把那柄手枪留在了飞行器上。录音笔被谁拿走了,那里头有证据:“录音笔。里面有源氏那个仿生人记忆专家的……”

“你杀了她?”

“她死了?”

“不要装傻。”对方显然在控制痛击他的冲动,“不是你干的还有谁?”

“我只做掉了那个目标。”他丝毫不意外她的死讯,“她一定是源赖光找人用什么理由处理掉的。我那天被召回警局了。”

“那个目标?”他冷哼一声,“在你眼里她就只是个目标,是吗?”

“……”

“你的飞行器呢?这么远,别告诉我是走过来的。”

“停在八百米外。定位关了。”

“下次停在三千米外,别开过来最好。”他示意身后的人放开手,“身上还有武器吗?”

“没有了。”手腕有点轻微的酥麻,半分钟之内就能复原。对方相信得太快了,这不对劲。

怀疑的神色被看穿了。对方笑起来:“在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快就信任你了吗?我们是同类人。疲惫和迷茫我见得实在是太多了。来到这里的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并且,既然是源氏的杀手,我想你能给我们提供的东西更甚于旁人。”

组织结构就该如此,所有人都是零部件,仅此而已。无论源氏还是警局,或者这里。再一次被束缚在框架里的绝望再一次汹涌而来。他安慰自己,我就会从里面逃出来的。为此那份疲惫稍微退却了,不如往日猛烈。任何渺小的希望都足够支撑他完成这木偶戏里他所能表演的最后一幕。

“来得正好。”目标示意他跟自己走,“我们的革命马上要开始了。你可以在里面扮演一个角色,算不上至关重要,但也举足轻重。”

车间勉强还算没破烂到透风。工业粉尘掩盖的黑暗里,有太多走投无路的脸凸显出来。人数比他想象得多……几十,几百个。警惕的,惊慌的,好奇打量的。疲惫的。

“欢迎加入。”




BGM:Love Theme (From Blade Runner) - Vangelis

09

他并不觉得那算得上是个计划,但他习惯了服从。

源赖光受测的结果一举摧毁了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但在路边的检查站里,消息尚未抵达。他们依旧会受到测试的鉴定和盘查,无法通过几乎是必然的结局,而后就会遭到击杀。那个“你不明白”的笑容。沃伊特·坎普夫测试被推翻,但并不一定代表它作废了。通过资本的透镜,事实扭曲成了截然相反的模样。尽管如此,这个事实还是让组织里所有成员都为此狂欢彻夜,仿佛规则的破碎就是他们的胜利。唯有他郁郁寡欢。这很让人怀疑,所以他也必须微笑起来,加入对未来毫无知觉的狂喜中。

他们决定进攻警署。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至少源氏帮了他们一个大忙,现在警局上下乱作一团,很容易就能破除他们薄弱的防御。建造这栋建筑的时候设计师的确考虑过暴徒的进攻,但自从大战后人口便纷纷迁往殖民地,防御系统久未修缮,建筑本身也在战火中受到了结构性损伤,如今再要求警局支撑住数百名暴徒的进攻哪怕五分钟都不是易事。他的任务就是在计划开始前回到警局制造混乱,尽可能地让防御更薄弱而伤亡更少一些。好吧,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事他也不是不能做。




暴徒们已经在他起飞前出发了,他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一切都要销毁,这样警署接到报警而闻讯赶来时也会被分摊一部分警力。

火光冲天。脏兮兮的灰色阴霾中全都是扭曲的幻影。雨一直在下,但浇不灭愈发凶猛的火势。用一把大火把存在的所有证明全都抹消——他后退一步,望着这熊熊燃烧的孤独骨架。炽热朝他的脸上扑来,一粒一粒的火星划出稍纵即逝的短暂轨道。他走向飞行器,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西雅图。天色还没暗下去,城市像是睡着了一样没有灯光。组织分发的通讯器响起来了,嘈杂里有人质问为什么他不在。很快连接断了,这场暴动有没有他都一样,那么无关紧要的闲人就不插手了,历史事件的旁观者这一身份他并不在乎。有更重要的事他想去做。把通讯器丢出飞行器,他望着源氏的徽标离他越来越近,无处可逃。

他从楼下走进去。笼子里的鹦鹉不见了,也许死了或病了。上次那个女孩儿这次再看到他时惊慌更甚,手忙脚乱却故作强硬地地想拦住他:“先生?您要去哪儿?去见源赖光先生吗?很抱歉我们的首席执行官现在拒绝见客。警局那边为什么不给我们解释?这很影响源氏的声誉。对了,您有预约吗?请不要——”

他本来不想理会她,那个女人暗自哭泣的脸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也许女孩也是游荡于迷茫中的一份子,而她自己很可悲地对此一无所知。每个人都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他这么想着,出声打断了女孩的质问。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个仿生人,被植入了虚假的记忆?”

对方的脸色骤然变得惨白,表述也磕磕绊绊:“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一切都清晰到奇怪的记忆。不觉得完美得像陷阱么?”

她站住了,伸出来试图拉住他的手变得僵硬。脸庞扭曲起来,就像一张废弃的草稿纸。他也许该同情她那么几秒,但此刻他自顾无暇,更应该担心自己:“告辞。”

没有人拦着他走到自己最熟悉的那个房间去。走廊太过于漫长,他看着玻璃里自己的倒影,城市在一点点醒过来,灯火中无数个历史副本又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看到玻璃窗上有他过往的面容,随着脚步被远远地抛在后面,变得模糊不清。由过去摆脱出来,向现在走,向模糊不清而在他脚下逐渐成型的未来走。向终结走。被一只手向前推搡着落下悬崖,不能回头看哪怕一眼。

他最后一次触碰到那扇门。

源赖光背对着他站在天台上。雨势渐大,但他没有动作。他走过那些静默的动物标本,福尔马林把它们泡出了扭曲的形状。从低等到高等,依次排列。短短的几分钟里他走过了漫长的进化树,无论是自己还是它们的未来到如今都已经穷途末路。外面风略微平息了一些,但仍然冷得刺骨。他静默地等候,也许在等待源赖光回过头来。

BGM:Tears in the Rain - Hans Zimmer/Benjamin Wallfisch

源赖光是那个声称自己会因为他的皮而在沃伊特·坎普夫测试里获得高分的人。他对一切无动于衷,却在自己摇摇欲坠时这样诱骗一个银翼杀手。他仿佛触摸到了一点遥不可及的东西,它如此细微,遥不可及,是进化中一个突如其来的纰漏。它在源赖光的体内游动漂浮,如久旱甘霖。

镌刻着龙胆纹的手枪,一份赠予双方的礼物。子弹射入胸口的时候,有两个人一起死去了。枪管的余温是源赖光唇瓣的温度。只有他的死亡让自己觉得美丽,终于摧毁了一个庞然大物,丑陋的肉山不堪重负地倾倒下去那般,他如释重负。结束了,高贵的人偶和它背后丑陋的操偶师。他走过去。白发盖住了源赖光的面容,在雨水里被浸湿。他一定在微笑着,神色那般坦然。是解脱吗?不清楚。是逃避吗?他又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明明是绝处也要逢生,不择手段的疯子,不应该刻意带着仪式感来迎接死亡。他应该发了疯地率先开枪,为了保全自己和源氏可以抹消所有人,无论是他或者博雅,或者别人。这根本不对。安详地接受他的命运从来不是源赖光会做的事。仿生人蹲下去凝视尸体安详的面容,动作生涩地将被雨黏在他脸上的发丝拨到一边。他以最轻柔的动作打开源赖光的嘴,将手伸进去。不需要摸索,他很清楚在什么位置发力可以顺利将颚骨拉出来。鲜血淋漓不可避免,但他试图将破坏压缩到了最小。

于是,这就是人类了,与仿生人别无二致。但就是那样一点细微的烙印伤害了他。所有的倦意一下子垮塌了下去,把他埋在了最深处。那块颚骨就是罪魁祸首——一串细小的编号打在熟悉的地方。是的,他就知道。不过是块骨头,不过是一块该死的仿生人的颚骨。

疲惫将他填满了。他躺下来,躺在尸体身边。雨铺天盖地地坠下来,滴进他金色的眼睛。灰蓝包围过来,将他掩埋。耳边传来飞行器的轰鸣。喊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冲上来了,是敌是友并不重要。他闭上眼睛,一丝凉意落在他的眼角,混合上温热的液体。又一丝。越来越多,直到永久的静谧将他们包围。他看到了。他看到在梦中,在遥远的视线边缘,战舰于猎户座的边缘燃烧殆尽,C射线闪耀在唐怀瑟之门附近。人类最狂野梦想也无法企及的广袤将他包围溶解,无声无息,如泪水溶于雨中,Like Tears in Rain。




完啦。感谢大家的厚爱支持我写到现在。

是私心非常非常严重的一篇。开坑的时候我处于完全不知道能写什么的瓶颈期,然后就想着随便写点什么,聊天中聊到这个脑洞,配合以前想的希腊神话就开了这个文档。

我是误打误撞看到原作的。一个开头。后来才囫囵吞枣地看了全篇。寂寥,悲哀。去年深夜一个人去看了电影。布景和音乐都太美了。孤独,还有很多镜头和剧情来源于此。

开头的那首BGM是一直以来写这篇的时候用的。主旋律几乎跟着它走,但最后修改的两天里开始听银翼的原声带,果然还是它更适合。

Tears in the Rain请务必去听。

梗真的太多了我得一个一个慢慢揭露。

首先标题就是套的《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忒修斯指的是忒修斯之船的诡辩——当一艘被称之为忒修斯的船从零件到船员都换了一遍,它还是忒修斯吗?鬼切当然就是这个自我意识混乱的忒修斯之船。被反复修改的躯体和意识正是令他混乱的东西。

第一幕来自《银翼杀手2049》。曾经看过这一段的故事板,优秀到流泪。故事原作里有,不多做赘述。

回到源氏的描述来自《银翼杀手2049》。还用说吗。

猎杀仿生人的情节来自原作《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主角就是个银翼杀手,但他只用杀死六个,鬼切得干掉九个。

编号是个梗。037T1B是我的Steam账号罢辽,没什么特殊意义。K是《银翼杀手2049》中仿生人杀手的编号尾缀,也是旁人对他的称呼。仿生人没有姓名,他自己作为仿生人要去追猎他们,和鬼切一样。

名字毫无疑问是源赖光给他取的。只有他们私下会使用这个名字。不必要的浪漫罢了。

署长说的那么多,理念全都来自原作。《西尼目录》是动物价格的参考刊物,几乎人手一本。

未来已然到来——威廉·吉布森的名言。他是另一位赛博朋克先驱。

纸质档案室场景来自《银翼杀手2049》。

人类由四个字母组成——这句情话在看电影时就撩到我了。心心念念一定要写一遍,我刚看完电影的时候就在Lof上嚎叫过这一句的美丽。

剧院的场景也来自原作。情节我编的。

夜莺与蔷薇那一句来自王尔德童话。想暗示爱情。

说起来你们可能不信,所有的动作戏都是我靠着学校教的女子防身术和动作片蒙的。Bug太多了看着玩吧。

先发制人想要杀死鬼切的仿生人来自原作。内容依旧我瞎编的。

为仿生人植入虚假记忆的女人来自电影。不过设定不一样。

椴树花茶和玛德琳,马赛尔·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刚开始只是想起那款浸泡在红茶里食用的甜点,连名字都忘了。深夜看B站美食视频的时候无意翻到了玛德琳的烘焙,有一个视频最后附录了普鲁斯特的描写,所以顺手用了。可能这就是巧合吧。

幻觉里有很多我偷偷点名的东西。祂的一千零一七微笑,祂指的是源赖光。AAAAAAAAA到ZZZZZZZZZ的九十亿个名字来源于克拉克的经典短篇《神的九十亿个名字》,当一群僧侣计算出神明所拥有的所有可能的名字以后,他就会降临,而后什么也没有,群星逐一闭上了眼睛。熵来自热力学第二定律。

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女人——这个比喻来自女巫审判。可惜女人并没有那么无辜。

仿生人测试的内容和情节来自原作。

源赖光最后说的那句没头没脑还有点掉SAN的话,是一句告白。原作里还有三个字我并没有加上去,我爱你。鬼切当然明白。那是告白,一个专为他的名字比我爱你意义更深。

那句“毕竟您也是罪人”,是圣经里的故事。没有一个审判者纯白无暇,有资格向通奸的妇人丢石头。

废弃工厂里的抵抗群体来自电影,不过他们没有这么颓废萧条。

被一只手往悬崖推。也许那只手是资本培育出来的巨大推力。那么这只引领市场的手也许来自亚当·斯密,看不见的手理论。好吧我瞎说的,斯密的理论是关于价格平衡的。只是决定好的命运在指引他坠落罢了。

死亡的结局来自电影结尾。我爱惨了那个在雪地里躺着,镜头逐渐拉远配合着Tears in the Rain的结局。孤独而动人。

最后一句话来自老版《银翼杀手》,非常知名的对白。二十四号晚上我打算做最后的修改前在微博上刷到了这段对白的摘录。真是……太巧合了。

梗点名完了就想叨叨一些东西。目标的安排都是刻意的,第一个图书管理员源赖光已经点过名了就不讲了。剧院的是一对情侣。女方全心全意地相信着爱情,男人只想自己逃命,抛下了她。自己找上门来的那个人保护着废弃大楼里的女人。男人应该说值得敬佩,而女人外表强硬而内心濒临崩溃,在鬼切找上门来并表现得高于一般银翼杀手时她绝望了。她发现预定好的逃生路线无法离开以后,选择放开双手自杀。所有的目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将鬼切推向坠落。他们都对鬼切的实力预估错误,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他经过了太多的改造,已经与普通人没有太多相似之处了。源氏那个植入虚假记忆的专家是支持抵抗仿生人的,不过她像是温室花朵一样不知人情冷暖,可能该说是共情能力过度而把自己的同情都给了仿生人。实际上她并没有真心实意地在维护他们,只是借此发挥自己的同情心,毕竟在研究所里呆习惯了需要一些刺激吧【喂】。自觉依旧是人类高于仿生人一等的,大概与从小的教育有关。助手当然是目标之一。女人为自己的无力哭泣,但她绝不无辜。

鬼切的记忆,情感和意识是动态的。不断变化,不断迷失。不断追寻,依旧无法确定。源赖光对鬼切却一直保持着相同的认知,他眼里的鬼切一直都没有变过,是他的刀,源氏的杀手。动态对静态,理念无法包容无法理解,最后破碎。

结尾可以尽管猜测。源赖光是拥有虚假记忆的仿生人,或者这个死去的仅仅是个傀儡?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个故事不会再和他们有关了。

赛博朋克的世界观是资本的天下,高科技,低生活。越低等越颓废黑暗,霓虹灯,毒品,黑市。有钱人的世界则偏向原生态,木制品,水流,简约,自然。鬼切住的公寓可以参考的是《攻壳机动队》中草薙素子的居所——床基本相当于是墙上一块长方形的空槽,外面衔接的是窗户。很难描述,外面全是千篇一律的高楼。我很喜欢那种感觉。源赖光的办公室则是典型的有钱人装修风格,大量木材的使用,偏暖的灯光。流水,令人平静而略有日式风格的简约。少即是多,天然材料在那种世界观下是非常昂贵的。

这个故事很难再拓展了。前面是漫长的压抑铺垫,后面是起义或者覆灭,但再也不与他们有任何关系了。所以应该不会有后续或前篇,想起来或者有灵感的话可能会有一个小小的番外吧。所有前和后追溯回来才能获得这场盛大的爆发,第一幕起义戏剧的落幕,对他们而言却已经彻彻底底地完结了。

关于鬼切,仿生人。人类对于和自己相像的东西会有亲近感,但过于相似却又细微差别将会恐惧并远离。所谓的恐怖谷理论。小丑这一类角色的恐怖感就来源于此。仿生人由人类制造,却不和他们完全相同。因此他们会恐惧。在生理上他们远超人类,但社会上他们却是被否定的一方。他们人数众多,但他们是工具。工具有了自我的意识,这对人类而言是个危险,但他们仍旧会这么干。对源赖光来说,把他们造得更像人是资本最后的导向,大势所趋。血肉构造的完美机器与他的主人,关系是很难被完美表述的。

我个人喜欢命运论。一切无可挽回地向结局被推去。很喜欢蒋方舟在微博上发的那句话。“偶然性在悲剧中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她补充说,所有人都是无罪的,甚至是善良的,然而一切仍旧向深渊难以控制地滑落。因为没有完美的喜剧,所以悲剧是最终我更倾向于描写的东西。这个故事里集齐了所有悲哀的内核。迷茫,彷徨,不确定性,纠结与焦灼,无奈和胁迫。死亡更像是一个令人安心的结尾,在走投无路之后。最后那个躺在一起的场景来自《银翼杀手2049》,看着银翼杀手一个人躺在雪地里,而满天白色坠落下来,Tears in the Rain响起,空茫的一片白色里有一个安然的小点,一切逐渐淡出屏幕。鬼切相比之下幸运,他和他所爱的躺在了一起,接受他必然的死亡。他是声势浩大的历史里一个无关紧要甚至可笑的配角,错过了起义,历史上书写的将不会是他的名字。不过这只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与政治或者经济或者历史都没有关系,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亲吻那把武器。确认他们双方的身份,表达一种权威。源赖光拥有着鬼切,鬼切听命于他。鬼切的情感不重要,源赖光想表达的是“支配”和“体谅”两种情绪。

他们拥有彼此。鬼切拥有的是唯一一个能够不完全为源氏奉献而拥有自己情绪的源赖光,源赖光更是完全地拥有一个能呼唤名字并值得信任的仿生人。他不明白鬼切,也不指望明白。那句告白是一种挽留,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什么都不该说。这句告白适合这个场合和情景。他们这个时间就该这么说,源赖光觉得他应该这么做。只可惜他已经拉不回鬼切了。

源赖光基本上是不出门的。他只要坐在源氏,掌控外界的一举一动,作出决策,进行规划就可以了。他不需要动手,当然需要的时候他不会犹豫——就像他参加沃伊特·坎普夫测试。他开枪杀死目标。都是他觉得有必要自己动手的事。

两只猫,可以认为是代指他们二人。鬼切其实有融入人类的渴望,他也养了宠物。但人类是虚荣,他们把宠物放在天台上展示他们的同情心,鬼切则真心实意地在它们身上得到了抚慰。谁会不喜欢猫呢?!我也想吸毛茸茸!【大声】曾经想过也许白猫是一只电子宠物。不过我何必刀自己……算了吧。

鬼切厌恶规则。他本质上是无法忍受被规则和框架束缚的人,在灰色边缘游走的银翼杀手身份的确非常适合他。但这样的一点自由对他来说简直可笑,作为一个仿生人他不可能忍受。因此他只有逃离一条道路,无论以何种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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