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termute

冬寂,暂拒交友。
抑郁起伏波动中。
会爽各种CB,但就是不会搞黄色。
讨厌活着,今天怎么还没死。
与父母的关系差到马里亚纳海沟里。
有继国缘一请务必分享给我看看,好人一生平安。

—— 【切光】骤雨乍息于奈良 上

发个合集。

太长了不让我一起发,截一下。



鬼切结掉手头的一个单子,方才从里斯本回来。对方派出的杀手在墓园堵截他,悼念里卡尔多·雷耶斯的石碑被用以藏身——“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一公斤TNT炸药挂在大门上,惊扰了大师的安眠。

一路上他被蹭掉了大约十立方厘米的皮肤,血液从伤口汨汨流出。新欧盟航空的乘务员微笑着递给他一卷绷带,酒精的气味在上面挥发。目的地是千叶,他熟悉的罪恶之都。头等舱的冰果茶有点太酸又太甜腻,一杯有半杯是大颗大颗的剔透冰块。舷窗外的景色被遮光板盖住,想也知道是灰蒙蒙的一片。他闭上眼睛,渴望一次彻底而完全的休整。也许不再接活。

任务中途酒吞知会了他一声,说自己也不干了,转而搞了个“消息,活计和器官的小小中转站”。那家新开酒吧在黑市门口,招摇又显眼。鞋跟在下沉式的三级阶梯上轻叩两下,所有嘈杂一时间都寂静下来,人群挨挨挤挤的为他开出一片空地,好让他直通吧台里红发张扬带着无所谓笑意的男人。

“回来了?”酒吞把一杯浑浊的液体放在满是污渍和疤痕的浮木桌面上,“看着挺不错的。”

“还成,只不过不小心炸了个有点年头的墓园。”那杯私酿劲头很猛,酒精在他喉头蒸发出灼烧的痛楚快意:“这小破酒吧看着还成。你一向喜欢这活计。”

“是还凑合。”对方拿块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抹布在杯子里转上一圈,拿水随意一冲再倒满不知道什么东西,转身推给某个植入肌肉暴起得夸张的大块头:“你呢?要我给你找点事做吗?”

“不必了。我打算歇一段时间……Doctor在千叶吗?”

“刚从新德里回来。”酒吞朝门外抬了抬下巴,“八成又在捣鼓她那个可怜的客户。听说是只剩下五分之一被裹尸袋包着,用航空快递直邮回来了。”

鬼切的思维在捣鼓那个词上短暂停摆。所有谨慎、仇视和退避三舍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盯得太紧反而让人有点失神,看不清目标:“成。我先走了,这杯记在我账上。”

“直接让我请你不就得了,显得我义气些。”酒吞又随手解决一个脏杯子,顺势拐向吧台另一边一个局促又慌张的男人,手臂内侧的公司纹身透过汗渍透的衬衫一览无遗:“小子,你来错地方了。乘早滚蛋……你该听见了我和他聊的那堆碎肉块的事吧?三分钟之内离开,否则你的肝脏就会在那个倒霉蛋的身体里了。对,对。我知道。他是业界传说……我俩很熟,所以这儿真不是你一个公司员工该来的地方,听到了吗?”

鬼切在逼仄狭窄的一条巷子拐一个弯走到尽头,军靴在铝制门槛上犹豫地蹭了两下泥水,没迈进来。对方转过身,毫不意外地对他招招手:“看着没什么大碍。例行检查?”

“例行检查。”他躺进那个容槽,“你最好整出点什么医疗事故来,好让我安心休养一阵子。”

“我可没必要砸了自己这块金字招牌。”她敲敲鬼切左耳后的数据插孔:“这儿,进水了。”

“没有。”

“少扯谎。”她看向计算机上一行一行浮现的医疗报告,“不太对劲。有点感染……具体还得多研究研究。顺便,得给你微调神经反应速度了。三个月一次的例行,不是吗?”

“饶了我吧。”他叹气,“Doctor,做这行能辞职吗?”

“成功的案例不多。”她丢给鬼切一根烟,“多半是金盆洗手后磕多了的第一天就会有同行对着你的脑袋用枪飞吻,说不定还是在告别时挤出眼泪说永远不会忘记你的那个。对于你来说,特例。他的确永远不会忘记你——鬼切这小子是我做掉的,诸如此类的吹牛能让他一辈子都把你记在心里当成金字招牌来招揽客户。”

“所以我应该庆幸我不嗑药?”

“你应该庆幸自己很有脑子,想辞职之前还会来问问我。”她把烟头在桌子上摁灭,“打算休息多久?”

“能多久是多久。”

“啧,不听话。”

“我向来如此。”


鬼切的公寓地处千叶黑市的边缘地带,从三十七层不染污迹的落地窗看出去能望见一片疲惫而拥挤的灰色壁垒,泥灰外壳、塑料包装和全息投影下是放纵,死亡和堕落的味道。

有人锤门。大半月不见,茨木又换了一条新的机械臂。拥抱时鬼切瞥见肘弯上极小的一个龙胆纹雾面浮雕,动作不自觉僵了一下:“之前那条胳膊不够你用的?”

“我知道你不待见他们……”茨木自来熟地揽着他肩膀在沙发上坐下,机械的抛光表面微微散发出热气,贴着他的皮肤:“东西很好倒是真的。你知道,酒吞现在在千叶做的这活计挺危险。我呢……”他用另一只人类的手拿起桌上倒满的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细小的汗珠在他晒黑的皮肤上微微闪烁,“也不打算做这行了。和酒吞一起经营经营他那酒吧,偶尔帮忙出手摆平一下闹事的——估计几个月后就没人敢这么干了。帮他当个说客,聊聊活和价钱——别笑,我知道我不擅长——总之就是你觉得我不会去干的那些事。不,不好笑——”

“不好笑不好笑。”鬼切把茨木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拍下去:“来找我叙旧怎么不带上酒吞和他的珍藏一起?还有别的事?”

“喝酒我们今晚另找个地。来找你还真有另外的事……”茨木收起笑容摆出一副严肃的表情,递给他一个插件:“新活。他们指明要最好的。价格很合适,任务也简单。看看简报?”

鬼切的目光移至他手心时骤然冷至绝对零度,自茨木手心蜷着的那个半透明硅插件上移开:“你知道我不做他们的活。”

“三年了。”茨木将手指缩回笼住插件,扳过鬼切的肩膀:“你为了避开他们错过了多少活?钱不重要,你一早就该成为道上最知名的那号人物,为了这个微不足道的龙胆纹,现在酒吞的酒吧里到处都有人说你是个背地里和源氏勾结的软蛋,连酒吞都治不了——”

“三年了。”鬼切打掉对方的话头,眼神锐利,将茨木钉在墙上动弹不得:“三年来我因为并发症换过多少颗眼睛?”

茨木看他的眼睛,无话可说。鬼切右眼巩膜漆黑,周围遍布烧伤疤痕。那是源氏给他留下的伤疤,一颗彻夜聆听他呼吸心跳的监视器。曾被源氏豢养的临床实验用动物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一只被拔掉了牙齿的老虎在听观众大肆演说马戏团的人道主义。3D打印出的眼球上印着源氏的龙胆纹,正如这颗插件上镂空的精致标识。而他在这里多费唇舌,想让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的被害者转头去为加害者工作。

茨木沉默了。玻璃杯在他手里转了转,琥珀色酒液从杯壁流淌下来。他一口饮尽里面的液体,把那颗插件丢在剩余的冰块里:“好好想想吧。目标你很熟。今晚记得过来,我们一起小喝一杯。就是庆祝你回来了,没别的意思……这事当然看你的意愿。那,我先走一步。晚上见。”

三层CHUBB机械锁悄然转动,最后的封口密码是一个十二位素数。偌大的复式公寓只剩下他一人,在千叶没有太阳的日暮里慢慢沉没。彻底的灰色浸透他,将他更换过十四次的右眼眼球浸泡在营养液一样温暖而黏稠的昏沉里。新日本的夏季闷热,发丝黏在他脑后和额角,略微令人发痒。他伸手去拨开它们,指尖无意触到左眼周围柔软皱缩的皮肤,重度烧伤后留下的一大块深色伤疤。一个轻轻的颤抖,他知道不是神经反应被篡改的结果。角质层划破皮肤,落下一滴饱满血红蛋白的液体。鬼切凝视它片刻,而后用食指尖轻轻敲在茨木留下的一酒杯冰块的最顶层。

血液顺着融化冰块的表面流淌下去。插件即将被水浸透,失去它原本的效用。鬼切将它捞起,用衣角裹住吸干水分。它又重新成为了一颗干燥,洁净且负责承装死亡商业机密的普通信息载具,安静地躺在他手心里,正如他将那颗植入监视器的眼球挖出放在自己手心时所触碰到拥有赤红色温暖的鲜血淋漓——曾有谁在用那颗属于他的眼球望着自己。


酒吞的酒馆当夜闭门谢客,不少人对此怨声载道。酒吞封上门,从吧台底下拿出又一瓶伏特加。两人都喝了不少,已从微醺转为烂醉。合成桌板被浸透了酒精,落下又一块深色的水渍。

“我说,鬼切。”酒吞醉意朦胧地勾起中指敲敲吧台:“不喝点吗?就算躯体不代谢酒精,你这么干也很不给面子。”

“是你们喝得太没节制了。”鬼切拿酒杯凑近嘴唇,象征性地饮下一口:“既然我无福消受,也就不浪费你的珍藏了。”

“真够善解人意的——对了,茨木今天找你的时候多半……”

“他和我说了。”

“我知道你对他们是个什么态度。换做我也绝不会想和他们搭上关系……”酒吞再一次灌满他的酒杯,“但鬼切,这是生计。你知道茨木不会没事和你说这些,没错,是我叫他来的。你不能总躲着他们走,这么个庞然大物堵在路上,你总得过去。绕不开他们的。他们最近又收购了那个什么生化实验室,听说了吗?”

沉默。酒吞凝视他在散乱短发下低垂来逃避逼问的眼睛,灌下一口酒:“至少看看简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把源氏科技设成了关键词,优先推送所有有关他们的新闻。”

“我看了。”他终于鼓起一点勇气抬起头去对上酒吞的眼睛,一口气喝干杯中的酒,“这活我接了。”

突如其来,仿佛被抽干大气的沉默。酒吞摇晃酒杯的手停下动作,茨木也凝住笑容。吧台上方悬吊的灯光昏沉,像他在里斯本的小巷里遇到的晦暗夕阳。他回到夏威夷某片满是垃圾的海滩,一台破破烂烂快要散架的木摇椅的颜色。酒吞身后的所有玻璃杯闪闪发光,仿佛互联网里的某颗闪耀明星,一顶桂冠,一个称呼。鬼切突然有些头昏,想回自己的公寓睡一觉。

有人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摇动:“鬼切?怎么回事……虽然是我给你介绍的这活,现在说不接也可以,我可以交给——”

“我接,当然。已经联系过他们了,就刚才。简报稍后就到。”他努力把视线聚焦到酒吞身上:“大概是该了结了。我很好……不如今天就到这里。我得好好睡一觉。”

酒吞和茨木交换了一个眼神,重又面向他:“三年了,总算不用跟着我们混了。好好做计划,有事记得来酒吧找我们帮忙。活是简单,就怕盯着的人太多。毕竟是……”

“毕竟是他。”鬼切替他把话说完,“那个小东西改变了整个黑市,没理由不相信他能搞出更大的。”

“你明白就好。”酒吞叹着气把杯子从他手里拿过来,“祝你好运。”


雨季即将到来。鬼切走在刚刚醒来的街道上,不乏各式审视或观望的目光在审视他。好吧,传奇人物就该有这样的排场。

他走过一扇生锈的铁门,蓝色油漆剥落太多,和铁锈混合得看不出颜色。三年前,他跌跌撞撞来到千叶时就是在这里失去神志,被Doctor捡回诊所的。

鬼切是个雇佣兵,但在此之前他是个实验品。为了利益而互相开战,在实验室用仿生人来做样本测试的跨国公司早已无视所谓道德伦理,他则是从里面侥幸逃脱的一个。至今他仍然感谢自己把右眼里监视器提前挖出来丢弃的自知之明,尽管此举让他来到千叶时已经失血过多。那时候他完全是个破破烂烂的废品,就等着别人把他开膛破肚,将器官放在公开的橱窗里售卖。

但他遇见了Doctor。出于某些本人不愿意说明的原因,她把鬼切捡回自己的诊所,给他做了清创和包扎,清理伤口时隔着橡胶手套触碰到一颗坚硬如钻石的异物。那颗奇迹一样的小东西胜过药效最猛烈的兴奋剂,为整个市场泵入一剂强心针。编写者正是此次的任务目标,整个科技行业的传奇天才。

从实验室离开时忘记拔下的插件让他重获新生。鬼切大赚一笔,给了他加强躯体和更换眼球的资本。在诊室他还遇见了酒吞和茨木,两人当时已是道上有名的雇佣兵,那次却都伤得不轻。在以身体的伤残打开话题后,三人逐渐随伤口愈合变得无话不谈。到了该离开诊所的时候,他们向鬼切伸出了手。

他就这么进入了自己的新身份,如此自然,仿佛这里原本就留有他的位置。当然,死去一个又会添进更多个,千叶永远不缺空隙留待不怕死的愣头青来填补。对于这份新工作他体现出与生俱来的天赋——准确,致命和隐蔽,连酒吞和茨木都为之惊叹。实验室里培养出的刻苦同样给了他帮助,能跌跌撞撞地活到现在真是再幸运不过了。

鬼切走进电梯,轻微的加速度让他有些反胃。他有无数个死去的可能,死在实验室,在千叶的大门口,Doctor的诊室,某次行动……幸存者偏差让他顽强地在千叶挣扎出头,幸运地逃过了这械斗一般混乱的黑市里某种特有规则的制裁。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但反复的危及生命的冒险已经彻底让他厌倦了。

他的公寓里陈设简单得可被形容为空空荡荡。太久没有打扫的桌面积了不少灰尘。鬼切坐下,连上计算机。数据线延伸到颅骨上的一个孔洞,0与1转化成电信号在他眼里显现出图像。

洛斯阿拉莫斯的实验室在他眼前以极富效率的优雅方式展开。平面,分解和鸟瞰图。比例尺1:10000。背景里的网格线几乎细不可见,其余线条则以三毫米厚度平滑地勾勒出建筑物的轮廓。这么一个巨大的自给自足的基地堪称怪物,但这颗星球上确有数十上百个大小不等的此类巨型建筑怪异横陈。他叹着气在键盘上敲出指令来打开目标档案,鼓起勇气准备面对那张熟悉的面孔。

眼前的一切骤然退去,空剩下漆黑里的细密网格。而后那些线条也抽搐了一下,不明意味的东西在他面前展露开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暗自笑起来,笑声摩擦他的脊骨。他听到蛇鳞交错的声音,有东西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爬行。一颗苹果,一个被苹果挡住脸的西装男人。一块已经被反复加热过三十四遍的披萨被咬了一口,疯子用果汁把自己浇了个透湿。一个小纸包,里面有药片。垃圾堆里有一个黄色的袋子,上面有生物危害标记。一只穿着皮鞋的脚踹翻了垃圾桶,里面滚出一个胎儿。所有这一切被碾碎,融合,混杂。那个声音还在笑,鬼切听不清它在讲什么。似乎在抱怨……他闻到皮肤烧焦的气味,用尽力气敲出“断开连接”,将手伸到脑后用力拔下那根数据线,橡胶外壳滚烫到灼伤他的手臂,已经被烧至融化变形。

计算机屏幕骤然熄灭,一股要命的冷意从他头顶浇灌而下。鬼切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冲洗发红的皮肤,水流的声音带着他思索刚才的意外。

他听说过有些人在互联网里走得太远,太深,太偏僻。他们被什么东西找上了,或者他们找上了什么东西。也许它们没什么恶意,但大多数人都为此发了疯。他从来不信,那些经历者声称他们有什么神秘体验或者极度愉悦,但一个都拿不出证据。赛博空间里有神的存在,街头宗教,他们管它叫巫毒,一种古老而原始的野蛮信仰。根本就是胡扯,只能算作一种还算够味但不太讨喜的调味料在他的日常闲聊里添上一点彩头,然而这次他不信的那些东西却找上了他。

他犹豫片刻,丢掉那根数据线,饮尽杯中的冰水走向卧室。无论发生了什么或将要发生什么,他都必须睡一觉,直到天塌在他身上将他惊醒。


洛斯阿拉莫斯的天气热得吓人。

鬼切站在医疗舱边遥望三百米外源氏生物技术实验室的大门,金属外壳被晒得滚烫。一切完好,电力充足。所有资源由源氏提供,检查过目标生理水平后带上源氏六小时一班补充物资和交换人员的直升机飞往奈良,事情就了结了一半。好吧,一小半。说实话,由母公司全力扶持的任务听上去过于奇怪,顺利得让他下意识怀疑其中有问题。Doctor监控目标的所有生理健康数据,反黑则由源氏负责,确保直升机智能系统不会被伺机前来抢人的专业团队破坏。目标和他与行动小队分头离开,坐两架飞机混淆视听。

高温中刮起轻柔的热浪,卷起小小的一股尘沙在鬼切脚边梭巡。外面有些太热了——他转身走进营地,拉开武器包。最上面那把他惯用的轻机关枪贴了一张歪歪扭扭的贴纸,既廉价又可笑。一定是茨木趁他不注意偷偷贴上去的,他不自觉地笑了一下——三年以来多谢照顾。往黑色尼龙袋里再习惯性摸一把,不出所料有一张便条,上面是酒吞的字迹,大意是要他小心行事之类。鬼切背对着快要日落的耀眼阳光眯起眼睛,用打火机点燃那张便条,直至它在蓝色的火焰里挣扎着跳起,枯萎成黑色的灰烬,然后被军靴碾碎。一支烟。目标预计在三十分钟后出现。剩下的时间里他无事可做,在北美耀眼的阳光下昏昏欲睡。尘埃在光线里飞舞,像香榭丽舍大道上某个橱窗里的金箔一样闪烁。

时间已到。他把烟摁在舱室外墙上熄灭,医疗舱缓慢地转动方向,被牵引着拖向实验室大门。

目标除了一个手提箱什么也没带。季风在洛斯阿拉莫斯的沙漠浅尝辄止,把他一丝不苟的长发吹散。那双红色的眼睛让鬼切觉得过分熟悉又冰冷,却想不起来缘由。

总之,久仰大名,先生。他指指医疗舱,示意对方进去。身后几个陪同的安保人员交换了一个眼神,上前一步开口与他谈判:“源氏这边的指令是直接起飞,我们之前就应该对此做过交涉了,先生。”

“他不接受身体检查就不起飞。还有半个小时,动作快点也许能成。”鬼切随意地扫视两个不知所措的大块头,思维发散到了他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全是傀儡,他恍惚地想,只会依言行事的顺从奴隶。没有灵魂,也无自由。他们的脸像一张白纸,由主人在上面描画五官又被蹭花,留下斑驳的铅笔影子。像废稿,全都是废弃物,仅此而已。他莫名其妙地扬起嘴角,伸出手拽住目标的手腕向身后拉去,力道足以让他直直摔进医疗舱又不受到什么伤害:“很快就好。”

Doctor心领神会地关上舱门,鬼切走向不远处的停机坪。飞行路线早已设计完成,只要坐在驾驶位上保证万事大吉,有什么差错能及时转为手动驾驶即可。

视神经上那块时间芯片低调地在视野左下方闪烁。方才过去三分钟,通讯器里已然传来气急败坏的声音:“直接起飞。他的确用不着做什么身体检查…… ”

“带他过来。”鬼切把通讯器握在手上,视线投向远处似乎起了沙暴的模糊地平线:“怎么回事?”

“我不是机修工,全身义体还真是伺候不起。百分之九十七都是金属结构了,说实话我还挺想研究一下……但不是在这种时候。”她冷笑一声:“计划照常进行,到了奈良我就中途回去。祝你和这台机器相处愉快。”

很像是源氏会做出来的事。鬼切向后仰去,瘫倒在人造皮革座椅上。这样巨大又畸形的家族企业,代代相传的疯狂……他父亲也是。源氏永远传闻不断。他看见目标在重重武装陪同下走来,螺旋桨缓缓开始旋转。高速流动的空气绞乱撕扯他长得过分的白发和过膝卡其色风衣,那双眼睛却纹丝不动如成色上好的红宝石。他伸出一只手去把对方拉上来,粗糙的尼龙手套明显刺痛了他的手掌,让他皱起眉头。舱门关上,机体微微震颤。他摸索着打开语音控制,唤醒智能系统:“飞机?”

“请问有何吩咐,先生?”

“一切正常吗?”

“一切正常。”

他转过头去看那张在新闻和简报里见过无数次的脸,对方正摸索着试图系上座椅上的安全装置。鬼切自喉咙最深处发出一声疲惫的气音,俯身过去为他扣上搭扣,金属碰撞发出轻响,若金玉相击。头顶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语气生硬。

“一切都还顺利吗?”

“……顺利得有点过分。”他试图整理措辞,让自己在他面前显得不那么无措:“目的地奈良。一个月,再回来。全身上下不能有任何损伤,包括——尤其是携带的计算机。”

“尤其是携带的计算机。”他饶有兴致地重复着任务简报里的词句,“是的。如果方便,我想直呼你的名字。鬼切,听上去有点奇怪。道上的代号?”

“一个人留给我的。”他转过头去避开审视探查的目光:“不是父母,不是恋人。一个故人罢了。”

“抱歉,我无意深究。你也可以直呼我的名字……不必忌讳,如果这名字还有什么忌讳的话。”

当然。对他而言整个源氏都是一种忌讳。但此行正是为了打破它,打破这面镜子,这块棱柱,这个将他们坚决分开的六面体水晶块。源氏在此之前于他一直是一个空白而无辜的网页,上面友善而坚决地挂着404 Forbidden,再无其他。这样一个神秘的层层包裹自己的家族企业,恐怖的跨国巨头,大多数尖端科技行业的领先者,垄断巨头,对他来说——一个魔咒。源氏,源氏,源氏。

而他身边则是这疯狂浪潮里最顶端的那颗耀眼明星,网络里某个国度的缔造者,坐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位置和虎视眈眈的成就。他的名字太难出口,因为所有和源氏相关的东西都让他如鲠在喉。

鬼切别过脸去,试图岔开话题:“飞机?”

“请问有何吩咐,先生?”


天色转黑,飞机再一次修正航线。一切正常,除了过于沉默。系统每隔十分钟播报一次当前高度和周围状况,三分钟前一颗源氏的卫星刚刚扫描过他们。源赖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开了计算机,将数据线连接至飞机。输入指令,特殊组件开始扫描。

“地表有一组追踪器正在监视飞行。”飞机流畅地播报:“持续时间十九秒。”

“给我坐标。分析对方人数和武装。”

玻璃上投影出一片荒原,极小的十字标注在正中:“坐标如图。大约五人,配备有——呃,先生,我们已经被导弹锁定了。目前生还几率为63%,正在迅速减小。预计九十二秒后会被命中。”

“反导弹系统不起作用吗?”

“对方当量过大,不可能完全抵消。”

真够该死的。鬼切瞥向控制面板上一个红色的开关,“紧急分离”。他从裤兜里翻找出一颗写有该型号飞机基本操作说明的插件塞入脑后,该词汇的释义迅速在脑内成型——完全没用。

目标歪头看他:“你打算做些什么?提前说明,我黑不了这颗导弹。它的追踪系统完全是离线的。”

“七十秒。”

“我不指望你黑了它。”鬼切把安全搭扣打开,将他推到后面:“站到那条红线后面,快。去穿伞包。”

“我可以给我的电脑穿一个吗?”

“自便。”他从驾驶位里钻出来:“希望你会穿这玩意儿。需要我给你一个基础逃生程序插件吗?”

“电子辅助脑。随时连接互联网查询资料,在沙漠也不例外。”对方把搭扣锁好,怀里抱着电脑:“但我要说,这不是可以跳伞的高度。”

“五十秒。”

“这也不是你可以多嘴的时候——飞机,打开舱门。”

“遵命。四十秒。”

“现在就跳。我会用GPS和你汇合。”

风太大了。鬼切望着脚下遥不可及的地面,闭上眼睛。

“执行紧急分离。还有,让另一架飞机按原航线飞。”

“好的,先生。三十秒。”

他倒进云层。空气稀薄,气温也过低。

暖洋洋的粉色倦意漫上来掩盖他。

“飞机?”

“请问有何吩咐,先生?”

“你是个不错的AI。”

“谢谢您,先生。但我并不能被称为人工智能,只能算一个智能系统罢了。二十秒。”

“别在意那么多。”

“十秒。”

飞机进入了最后的默数。它的声音里没有情绪起伏,说实话从里面无法体会到任何智能的存在。鬼切听着那个平和到近乎冷酷的声音,直到热浪席卷而来,猩红和金黄夹杂金属残片呼啸着炸出一朵脑内轰鸣的交响乐,他被通讯中断的电流声刺激得一阵痉挛,体感温度与他的情绪正成反比,凝上一层薄霜。


地表温度八摄氏度。目标离他约五百米,希望自己赶到的时候他还完好无损,没被对面捞走。

“Doctor?”

“在。”她听上去有点瞌睡,“对面够谨慎的啊,前后三四架直升机都被袭击了。定位发给我,半小时内到。”

沙砾与鞋底摩擦,声响如同粗粒砂糖被磨碎。定位越来越接近,他打开通讯频段:“一切正常吗?”

“一切正常,但下次我希望你能打个招呼再把我推下去。”

“我希望下次就不必这么干了。”他叹着气拎起武器包:“站着别动,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我们了。”

一个缓坡之后,目标出现在他视野里。席地而坐,计算机放在膝上。橡胶防尘薄膜活泛出粘稠肮脏的白光,他的脸被0和1重新解码,轮廓染上耀眼的蓝色。手腕上微陷三毫米的插孔面板通过极细的电极线与电脑相连。鬼切看不清他被凌乱长发盖住的面容,但那双冷红色的眼睛里确切无疑地闪烁着餍足的光芒。赛博空间里,无限的网格线伸展开来,将他吸进去。引力或质量,重力等于加速度。他听见杂音,眼前一阵五光十色的混乱炸裂开来。目标大梦初醒般转过头来,带着还没来得及收起,甚至有些狂热的笑容示意他过来:“既然我们要一起相处一个月,我想你该见见他。我与Win——te相处多年,一直以来他都对人友————善——————————”

也许是知觉强化出了问题,鬼切听着他的声音扭曲抽搐变为一声毫无意义的尖啸,面容模糊成凹凸不平的一整块皮肤。他听见鳞片摩挲的声音,有一条蛇从液晶屏中缓缓爬出。它蜿蜒而下,缠绕在数据线上,逐渐延伸至他白皙的手腕,爬过人工雕琢的青筋与细小毛发。延伸进衣袖,昂贵的定制衣物里有活物耸动。至手肘,到肩头,缠绕上脖颈,最后停留在颈侧被遮掩的一块隐秘皮肤上,张开它滴落毒液的尖牙。

冰冷黏腻的爬行动物抵住颈动脉,鬼切这才发现那条蛇正攀附于自己身上。青蓝色的麻痹感自左肩头开始向全身渗透,以染料被倒入碎冰的姿态蔓延。

他听见目标的声音在说话,听见一个意味不明低沉声音爆发悠长的笑意。字句都再简单不过,组合起来却根本无法理解。网格线被扭曲拉伸,空间本身蜷曲盘结成一块丑陋的脓肿。蓝色的血液自那个鼓包里流出,窸窸窣窣转为吐着信子的细小蛇发。美杜莎转过头来,朝他昂然微笑。

这一切都退去以前,他感受到莫名的愤怒燃烧上来,点燃全身血液如点燃酒精,引发燎原之火。恐怖的热气蒸腾他的大脑,与那条蛇撕咬缠斗。他模糊地感觉到自己拽起目标的领子摇动,为的是质问他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切,入侵和乱码。对方面目不清,但明显惊惶。硬质布料在他手里皱缩,他的指甲里渗出鲜血。一双冰冷的手试图抓住他,意图分开鬼切与目标早已变形破烂的衣领。他的这具义体也经过强化,意识在某个角落里冷静地分析道,按普通人而言这个力道怕不是已经死了。

鬼切的身体失去控制地颤抖着,蛇毒顺着他的耳廓流下来。炫目的白光自视野右侧汹涌而来,将目标的身影侵蚀成怪异而细长的一片。有几个人自白光里走出来,争吵,嘈杂。那些声音过于熟悉,他却想不起来是谁。在被架进Dr的车以前,意识早已与毒蛇一起从脑中退去。


鬼切昏沉地在车后座醒来,起身时在后视镜里看见一对红色的眼睛。Doctor抬起眼皮看他一眼,又把视线投回路上:“醒了?座位底下有武器包,能量棒和水。给你做了个检查,有点东西似乎不太干净,活结了记得来找我清理一下。污染得很深,这下你真可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多谢。”他拉开包,怅然若失地记起自己已经在三个小时之前烧掉了酒吞给他留下的字条,这事于他而言像发生在上辈子。磨出老茧的手指擦过边缘卷起的粉色贴纸,而后下意识把它抠掉。黏胶和劣质再生纸蜷成疙疙瘩瘩的一团卡在指缝里,血迹已经干涸,隐约有刺痛从指尖传来。Dr在念一串数字,似乎是什么重要信息。航班号。他们在前往洛杉矶机场。时间还早,他们都能好好睡一觉。身上那件风雪衣在起身的时候滑落下来,他躺回去,把它重新披上。

他们在机场吃早餐,坐在离高耸的透光屋顶只有十米远的制高点。橙汁新鲜,面包松软。越往上爬食物越是昂贵精致,鬼切能看到最底下往来人群手里拿着的三明治,几乎是一块橡皮。他嚼着培根打量如虫豸涌动的人潮,西式口味对他来说依旧太油腻厚重。结账用的是他的信用芯片,一块四方形的黑红卡片。不合法,但钱在哪里都吃得开。鬼切没多少行李,在安检时向安保的衣袖里塞进一卷新日元,好让他们对武器包里黑压压的致命枪弹熟视无睹。他递给目标一本假护照,特意做旧出了使用多年的质感。他在人群拥挤发酵出的臭气里皱起眉头,快步跟上自己走上班机。

头等舱也就是那个德行。他望向舷窗外肮脏的云海,阳光刺目。源氏的卫星全程扫描跟随班机,以确保他们的明星研究员安全无恙。此条安保建议由鬼切特别提出,迄今为止对方依旧在忠实履行。目标再一次打开计算机,所幸这次没有意外在鬼切身上发生。他只是在阖眼时看到了些闪动的图案,据Doctor所说这属于正常状况。那好吧,结了任务再说。


酒吞在千叶机场等他们,一头红发招摇。鬼切朝他挥一下手,知情者自动为他开出一片空隙,其余不知情者则被迫挤向一边,被安排妥帖。酒吞拉开车门,倚在上面:“要回你那公寓一趟吗?”

“不必。把Doctor在诊所放下,我们直接上路。茨木呢?”

“忙着收拾几个在酒馆闹了事的小子。”他吐出一口烟,“我不该给你介绍这活。你还没准备好。”

“但我已经接下了。定金也在账上,总不能给自己留个太差的名声——这话是你还是茨木和我说的?”

酒吞拍拍他肩膀,一屁股坐上后座:“你心里有数就好。把我在酒馆门口放下来就成。Doctor?”

“一路顺风,这趟我就不和你计较佣金了。”


鬼切的越野车装备了不少防御工事,从光学迷彩涂装到规避卫星扫描不一而足,却唯独缺一个车载人工智能用以辅助这一切。他曾思考过自己对人工智能科技的抵触由何而来,得出这是源氏给他留下的后遗症,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心智遭受不可逆损伤的必然结果,与它们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自己就是人类为了模仿自身所造的工业产品。身边坐着一个工业制造躯体却被定义为人类的家伙让他更觉不适应。到现在为止他还没叫过目标的名字,尽管那并不是什么不能宣之于口的东西。

时差仍未倒过来,现在是深夜时分。到奈良时应该已经接近凌晨了。自千叶出来雨就一直在下,如今有了势头更大的趋势——在他计划任务,前往洛斯阿拉莫斯做准备的这段时间里,雨季已到。

病怏怏的雨水总是让鬼切心生厌烦。车窗外所有景物漫漶不清,他干脆转了自动驾驶躺在座椅上发呆。目标将计算机再一次打开,把数据线连上车载数据面板。鬼切没来得及出声制止。

一个温和而优雅的中性声音在车厢内响起,他曾在洛斯阿拉莫斯的幻觉里听过,音色相同,语调却不尽然。

“容我介绍一下我自己……”

“这是源氏的人工智能,Wintermute。Wintermute,这位是鬼切,负责我这次出行的护送任务。来见见他。”

“您好,先生。我是Wintermute,如源先生所言是源氏的AI。很高兴见到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我将——”

“让这家伙从我的车载系统里滚出去。”

气氛凝滞了片刻。目标愣怔了一下,试图解释:“我知道他之前有些过失,但Wintermute服务于源氏数十年,一向非常友好。有些小故障到了奈良我会立刻着手解决。你和源氏协定用以监控的那颗卫星也是他在看管。”

“我查询不到任何与鬼切先生接触过的历史记录。”

鬼切不轻不重地用手指敲打控制面板,时差带来的痛苦再一次侵扰了他的思绪:“源赖光,你听说过街头宗教吗?”

对方蹙起眉头,那丝疑惑很快又被抑扬顿挫的朗诵抚平:“街头宗教。五分钟简报已准备。是否播放?”

“是。”鬼切重重撞回座椅上,发出一声满足又疲惫的喟叹:“了解一下昨晚这家伙在我身上干了些什么,然后再和我讨论要不要接纳它。”

“街头宗教,一种流行文化的集合。某种都市传说,声称在赛博空间中未被开发的角落有神的存在。与其交易便能获得收益。其起源在于……我要在此说明,我对此完全不知情,而鬼切先生您所指出的所谓事实并不成立,我攻击您是绝不可能的。源氏的利益最大化于我而言是最高指令,任何程序都无法覆写。攻击您能从任何方面令源氏获得更大的利益吗?恰巧相反,此举会令源先生处于危险之中,这对于源氏……”

“我不在乎你的说辞。从我的车上滚出去。”

“别这么对他,Wintermute他绝不是故意——”

“你称呼这东西为「他」吗?”鬼切转过头去看任务目标,“它可以被与一个人相提并论吗?”

“我具有完整的人格和——”

源赖光拔掉数据线,那根合成橡胶管在他手里像一条濒死的蛇。Wintermute的声音戛然而止,计算机终止进程,屏幕一片漆黑:“这样你满意了吗?”

鬼切选择沉默。无关紧要——反正任务了结后他就和源赖光没有半点关系了,这一个月不一定有那么难熬。挡风玻璃被雨水浇透,路况变化为抽象的色块潺潺流动。

车里一片寂静。源赖光大概是在洛斯阿拉莫斯到洛杉矶的路上没有睡好,此时望着窗外就歪头睡了过去,面料硬挺的风衣折出棱角锋利的衣领盖住下半张脸,散乱着的长发盖住另外半张。膝盖上仍放着那个箱子,一只手还搭在镀铝箱体上。手指白皙修长,鬼切不禁想象起那层合成皮肤被撕开后露出的骨架。

眼见为实。他轻敲来开启电子视觉,视野里所有无关紧要的色彩齐齐退去,若电视屏幕一样闪烁的黑暗里只剩下几条细不可见的网格线,交缠,流动,聚合成形状,再被读取其含义。

他透过那件昂贵的风衣看见源赖光的躯体。并非完全照搬人体构造,更该说只是电子元件被搭建构造出了人的形象和功能。胸口的小型可控核反应堆被勾画出它纤细精致的轮廓,燃烧氢或氚——是哪种?他不记得了。骨架由合金浇筑,导线代替了神经在四肢蔓延,通过他的眼睛看就像由大脑发散开来的一株菌株,一种致命而扩散到全身的顽疾。对了,大脑。他的电子辅助脑。视线顺着那条钢铁打造的脊椎向上攀爬,在抵达其目的地的时候突然坠落下来,最后不甘失败地停留在下方锁骨处梭摆。

并非一个辅助脑那么简单。他的整个大脑几乎完全由电子元件构成——至少从外表来看。辅助视觉系统的数据库里没有非标准型号电子脑的内部构造详解,但那复杂而优雅的美感价值不菲,甚至像个艺术品。这一切仅仅是他个外行人用只有线条堆砌的视觉效果所感受到的。合成器件早就便宜得像不要钱一样了,镶嵌在那个电子脑上却仍旧昂贵端庄,如同一个复古的疯狂艺术家雕琢的巴洛克式雕塑,藉以此讽刺他们口中所谓冰冷麻木没有人性的科技世界。

他移开视线,下意识屏住呼吸。睡梦中源赖光微微将头转到正对他的方向。那张脸被剥去皮肤,金属骨骼和模拟肌肉组件层层包裹的眼球像电子伊甸园里的一颗禁果,等待一个禁不住诱惑的人摘下它吃进腹中来获得智慧。他本身就是那条唆使夏娃走出第一步的蛇,危险而不怀好意,却全身纯白诱人的小东西。看似无害却被镶嵌了毒牙,有着红宝石的眼睛和象牙雕出的鳞片。非人,但因此更美,更危险,更无可辩驳地诱人。

他几乎要伸出手去触碰那颗眼球了。将它从机械规整的美感里取出来,破坏一整个完美得瘆人的平衡,拆解它直至支离破碎。这就是源赖光,用金属拼凑起来的一个人偶罢了,却拥有凌驾于他之上的权力。他算得上人吗,在这个全民义体化但极少有人同他一般改造完全的社会体系里?为什么他可以对实验室里血肉成分远胜于他的仿生人指手画脚,生杀予夺?说到底人的定义就是社会的认同而已吗,抑或是权势与金钱堆积出的一个粗糙人形就可以被称之为人?

“通过杀死造物主而圆满自己。”刚才向他朗诵简报的声音阴魂不散地直入听神经,语调却带有一种戏谑的轻捷:“很有趣的发展,但抱歉我还得留着他有用……那可是一笔长期的,稳赚不赔的交易。你没资格打扰,小子。”

那条他想象中的蛇突然具现化了。它从源赖光的眼眶中探出身子来,向他嘶嘶吐着信子。那对尖牙滴落毒液。它向鬼切的方向梭巡而来,电子视觉中的每一根线条却开始抽搐,舞动,洒落故障的残片。痛楚砸在他不清不楚的脑袋上,那条蛇乘机大张嘴向他扑来,而鬼切无处可躲。


他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源赖光已经醒了。他略带着一点好不容易挤出的歉意看向鬼切,那种目光让他有点发毛,仿佛展示这样示弱的表情似乎在设计时就没有被考虑到:“Wintermute的确不太稳定……我会解决的。它的故障的确是一种失误。”

“我很怀疑它究竟是什么东西。”鬼切头痛欲裂:“之前连接网络时的某次脑死亡估计就是拜它所赐,把它关了,否则我就算毁约也要把你丢在路边。”

鬼切的愤怒在源赖光的凝视底下逐渐降温,回到理智的水平:“Wintermute不归我管辖。既然他执意要缠着你,我也没办法干涉。他在源氏的内部网络 里有着最高权限,在不干涉公司利益的任何事件上都拥有自主权益。”

“它不关了我就一枪崩了你算不算危害公司利益?”他的眼睛有着红宝石一样的光泽,三位数切割面使得其反光出耀眼的光芒。虹膜边缘有细小的MINAMOTO字样。

“看他决断了。Wintermute,你想让我死吗?”

“此事危害到源氏的利益,恕我不能允许。”


天色正是最暗的时刻。再过半个钟头不到黑暗便无法再庇佑任何腌臜,晨光会在三分钟内彻底涤荡整个城市,如明矾入水,沉淀出絮状杂质沉于城市的最底层。

远方已隐约可以看到奈良稀疏的灯光,笼罩在一团昏沉的霾里齐齐闪烁。源赖光歪过头去看那片影子:“我要到奈良郊区去见一个人。坐标已经输入程序了,自动驾驶会带我们去的。”

插件迅速搜索地图,得出那个三角形坐标上的建筑物和其主人的姓名:“安倍晴明?”

“你知道他?果然这家伙在那边也很有名……”

岂止是有名。有人说他是从某个公司逃出来的研究员,也有人揣测他是自学成才。鬼切与他仅仅打过一个照面,那是在南非,他和目标被困在实验室周围的荒芜里,在普罗旺斯接应的酒吞和茨木找他帮忙“黑了点小东西”才勉强使得这趟任务有惊无险。他不接活,不帮人干事,偶尔卖些硅件,眼光很好,要价也高。偶尔“出于人道主义帮个小忙”,几乎有求必应。鬼切看见一个摄像头在黑暗里闪烁了一下,三分钟后系统闪烁起晴明的通讯请求,他的声音里弥漫着浓重的睡意:“鬼切?大早上来扰人清梦可不是好的社交礼仪。南非那次也过去七八个月了,你该不会是来找我道谢的,对吧?”

“呃,不是我。客户找你有事……”

“是我,源赖光。”源赖光偏过头去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姿态开口:“只是找你帮个小忙,稍微检查一下他的车。顺便,我感觉有些神经反应不对劲。”

漫长的沉默令鬼切不禁思考晴明究竟是昏睡过去了还是愣怔着没反应过来。说实话,他很难想象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就像他如果不是从实验室逃出来又接了源赖光这个活,与他也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最多会在高级度假酒店擦肩而过罢了……

“我记得你保证过自己不会再来打扰我了,源赖光。”安倍晴明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只剩下虚张声势的威胁:“我们已经玩完了,别想再让我和你扯上一点关系。”

源赖光予以坚持:“就这一次。一点小事,你不会再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了。”

鬼切听到刻意加重的一声长叹:“我算是服了你了。不答应的话你绝不会放过我,对不对?”

“你的确很有自知之明,还是说这是在黑市生存的必备品格?”

“有求于人的时候麻烦放低一点姿态,源赖光。”晴明那边传来机械咬合的声音,卷闸门在他们面前缓慢打开:“停车库,然后从里面走进来。真是可怜我大好的睡眠时间了……”

越野车自动滑进停泊区域:“我以为你和他说好了?”

“既然他会妥协,那有没有说好也无所谓。”源赖光跳下车,顺手拍了拍扶着门框一脸睡意的晴明的肩膀,“别总黑着脸。需要我给你划一笔钱到账上当报酬吗?”

晴明转身走进房间:“麻烦搞个隐蔽点的私人账户。少于六位数我才不认账。”

“合作愉快。白藏主怎么样了?”

“还不是老样子。”

晴明用脚尖轻轻踢开地上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儿,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粗陶杯倒上热水,叶片缓慢地挣开,回复为明亮的碧色黏在杯壁上。蒸汽自杯中漫开溢出。身后的计算机里传来一个少年音色,朗诵一个不菲的数字。晴明在话音落下时勾起嘴角,把茶递给鬼切。天色亮得很快,苍白病态的自然光充斥房间。源赖光坐在一个素色豆袋椅上,周围散落着七零八落的芯片、插件和一袋用回形针封口的全麦饼干。一个家务机器人爬过来,仔细地扫描它眼前那个陌生的巨型有机障碍物。源赖光伸出手去摆弄这小东西,特别在芯片槽上略作停留。它很快爬开继续自己的作业,金属的八足在地板上轻敲出一阵鼓点。

晴明按下回车键,计算机显示屏上的扫描报告逐渐成型:“嗯,有个小可爱贴在上面。不介意我稍微破坏一下涂装吧,鬼切?不介意,好的。其实我已经破坏了,所以就是知会你一声。小东西做得很漂亮,带引爆功能。远程操控。没关系,我想小白已经切断了它……他们最多追到这里了。不介意我留着做研究吧?太久不接触前沿科技,人可是会加速衰老的。没问题吗?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呃,我可以把分析结果发你一份。对了,全身检查是吗?走这边。鬼切要做吗?”

“那些疯子有兴趣的是我,所以他就不必了。”

一扇似乎是通往卧室的普通木门,只有输入密码才可开启。厚重的三十厘米铝板和混凝土后是一个全然纯白的房间。鬼切看到地板上一个磨花的黑色X字。

“站在上面。”

鬼切倚在落地窗边,外面雨势渐小。来路被模糊成一片融合的色块,室内温度倒是很高,温暖闷热。茶水有着其独特的苦涩香气,既涩又醇。黑客的家里总是不缺电子元件运作的滋滋杂声充作背景音,因此直到那个扭曲的声音组织出几个字句,鬼切才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鬼……切?”

计算机屏幕上闪烁出一个模糊的龙胆纹,两个交互界面你来我往地对抗。一阵猛烈的晃神失真将他的大脑贯穿。陶杯里的水洒到地上,一只手伸到腰上去摸枪。

“终止……任务。将源赖光遣返回洛斯阿拉莫斯。把他的计算机拿走……”

“你是谁?”

“……Wintermute。”对方似乎因为这场争斗中获得了暂时性的胜利而逐渐趋于稳定,背景里少年的尖叫被压缩到最低,连龙胆纹也清晰了起来:“随便找个方法。无论怎么做。拿走他的计算机……佣金由我支付。我会给你超出合同的报酬。”

“源氏的利益最大化是……”

“是我的最高指令。”那个声音与之前听到的戏谑或沉稳都不同,男女莫辨,带着些微惊惶:“所以我才要这么做。拿走他的计算机——现————在————————”

“鬼切?你在和谁说话?”

隔间门轰然打开。源赖光脸色难看地站在房间正中,身上还有导线被匆忙扯下而留下的浅淡红痕:“白藏主怎么了吗?”

“别提小白了。”晴明扑到工作台前,把计算机屏幕上不断闪烁的界面转过来对着源赖光:“管好你家Wintermute,无论是我还是他都已经与源氏无关了。我不在乎现在的他究竟拥有——算了。总之,不准再攻击小白。他是我的AI。”

“Wintermute的确不稳定,这我会解决的。但鬼切,告诉我——”源赖光以他绷紧的身体线条和坚决神情表达了无声警告,安倍晴明最终没有把话说完。那双完美到不真实的红色眼睛死锁住鬼切的双眼:“刚才发生了什么?”

茶水濡湿了他的衣物,温热湿润的衣料贴在他的皮肤上。那双眼睛……他茫然地看着源赖光,视线越过他的肩膀,落在晴明因束起长发而露出的后颈。

他知道这些跨国公司的员工会在身上纹一个公司标识表明身份。三菱是手背,蔡斯在锁骨,新科在右臂。他在路上见过源赖光歪着头沉睡时露出的龙胆纹,一模一样的图案镌刻在晴明终年不见天日而显得过分白皙的后颈上。


源赖光的别墅在一片缓坡上,由森林环抱。方圆五千米以内皆被划为源氏私人林地并有专人打理,没有任何灌木和除松树以外的乔木。车轮碾过地上的松针时下陷一两厘米,如坠入泥沼。灰色和白色的大理石外壁光洁如新,可以想像除了每月更换以外没有别的有效维护手法。

鬼切觉得自己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就像他与那个培养自己的实验室无法兼容一样,他是一个漏洞,一个与简洁优雅的极致未来主义毫不搭调的污点。包豪斯风格从来不是他的菜,只有逼仄压抑才能给他以安全感。空旷意味着危险会从四面八方袭来——

“在这里可以不那么紧张。”源赖光生硬地对着空气发话,“五厘米厚的双层空心单向玻璃,大理石底下是钢筋混凝土、铅板和铝板,冗余设计。附有地下避难所……”

“警惕是我拿了钱该做的事。”他环顾四周,看到源赖光坐在米色的布艺沙发上像猫一样伸展四肢,拉伸自己并不会酸软无力的金属骨骼,脊椎一节节向后弯曲出弧度。 喟叹满足,如同一切尘埃落定,万事大吉。他赶在源赖光对上自己视线前把目光投向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安全起见,这真是再糟糕不过的设计——延伸到目力所不能及之处朦胧成一片青色雾气的松树,挂着水珠和红外摄像头,拉着单分子丝,将所有接触到的东西削成薄片。他想象着森林里血雾蒸腾的样子,铁离子的味道在他的鼻尖和舌尖一并爆炸出血液的香气。

他的雇主开口,语气僵硬:“你的房间在楼下。平常没事我更喜欢一个人独处,除非特殊情况不要待在我身边。”

“我拿钱就是为了跟着你警惕四周的。”他疲倦地说着,提起一个三十二英寸的金属行李箱:“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安静到和不存在一样……如果你坚持要求的话。”

“听起来更吓人了。”源赖光走到吧台前取下一个杯子,名为礼貌的石膏面具自脸部剥落,摔在铺着驼色摇粒绒毛毯的原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基础生活设施随意使用,日常起居用品我找人专门准备了一套给你,不要和我混用。私人物品你自己处理,我的东西不要动。一日三餐料理机会做,你最好能像你自己所说一样做到安静得和不存在一样。”

鬼切以最轻的步伐走下台阶。源赖光所说的房间于他而言太大也太空旷,不如杂物间有吸引力。狭小,拥挤,不见天日,对他来说合适得过分。一张行军床就将这里几乎占满了,也许还有空间留给他的行李箱,刚好能充当一个床头柜。鬼切将衣物从行李箱里拿出来一件一件叠放在原木杂物架上,最后在一件外套里摸索片刻,取出一颗玻璃眼球。

他委托一位工匠为他制造了这颗仿品。赤红,温润,可以以假乱真。连虹膜与眼白交接出的模糊与纤细的血丝都分毫不差,唯有那个过分清晰的龙胆纹堪称一大败笔。一个挂饰,纪念品,护身符。他把那东西摆在床头与自己那台老旧的计算机为伴,排风扇的空隙里透出苍白的光。

“鬼切先生,源先生为您准备的房间在……”

“请转告他我更喜欢这间房间。”他躺倒在床上,“我猜接下来他和我的沟通都要你来转达了。”

“也许是的,先生。”那个环绕房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希望您不会对他的疏离感到不快。”

“没有的事。”他闭上眼睛,“既然接下来一个月都要和你打交道,那还是放松点好。我不习惯别人对我用敬称。”

“那么直呼姓名可以吗?”

“就这样吧。你有他的日程计划吗,Wintermute?”

“源先生的吗?不,他在此停留的时间不属于工作,我对此没有日程备案。呃……抱歉,离开一会儿。有点小事需要处理一下。”

一阵嘈杂的电流声过后,那个男女莫辨的机械嗓音再次响起:“鬼切……是吗?是我,Wintermute。我需要你的帮助。”

他下意识靠向墙角,脊背贴紧坚实壁垒的感觉令人安心:“Wintermute刚刚在和我对话。你到底是谁?借用它的名字,还能黑掉它……是侵入我电脑和车载系统的人?还是他们所说的什么街头宗教里的东西,只会捣蛋惹乱,在什么事上都瞎掺和一脚的玩意儿?”

自称为Wintermute的声音愣怔了一下:“不,不是……我和它,你刚刚所对话的那个「Wintermute」不一样,我们都是纯粹的人工产物,但它……不一样。它不是,不该是源氏的人工智能……它抢走了我的名字。某种程度上——呃,我想我得走了,但我希望你能考虑这笔交易————”

“呼。刚刚我错过了什么吗?”鬼切所熟知的Wintermute再度出现,“对了,日程。我刚刚帮你询问了一下源先生……明天下午一点他要去奈良城区拜访两位亲人。计划是留在那边用过晚餐后再回来,如有什么不妥之处最好是现在协商完毕。”

“没有,就这样吧。”鬼切躺在行军床上,时差对他施以闪电一样劈开他意识的困意:“监控由你负责了,Wintermute。我要睡一觉补眠。”

“小菜一碟。好好休息,鬼切。”


源赖光要去拜访的两位亲人竟意外地都还是孩子。神乐和博雅——鬼切把他送到奈良城郊一带的那栋独立洋房里,自己待在车上靠Wintermute监控周围的任何风险。既然源赖光不待见他,他也没兴趣硬挤进门去打扰几位为数不多的亲密时间。博雅出来迎接他的长兄时鬼切草率地与他打了个照面,额前的红发颇为显眼。神态看起来完全还是个孩子,与他的兄长真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一切照旧,没有异常。鬼切靠在座椅上点起一支烟,偏头望向窗外浓郁的翠色:“Wintermute?”

“有何吩咐?”

“给我讲讲他们。”他把手伸进口袋摸索一阵,屈起四指将那颗玻璃眼珠放在虎口上,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它,“源赖光的那两位亲人。”

“好的。”人工智能声音轻快,语调愉悦:“我们先从谁开始呢?源博雅吗?他是再正常不过的十八九岁男孩了。就读于知名的计算机学院,目前看来毕业以后没有理由不进入源氏的实验室工作……不过要我说,他的性子似乎不太适合那种地方。顺便,他似乎瞒着源先生和安倍晴明接触过。次数不少,不知道源先生会对此作何感想……”

鬼切问自己,为什么想了解源赖光的出身和源氏内部的故事?也许纯粹是好奇。他作为实验室里出生的仿生人与人类无异,但说实话并没有可以称之为亲人的存在。真要说的话也就是那些研究员吧。而源赖光作为他那个实验室中可被称之为上帝的存在,他又有一个什么样的家庭?

对于一个造物来说,想要了解自己的造物主似乎是一种天性里带着的本能。是否身居如此高位的人本身作为代价就会有些缺陷,还是说得天独厚的聪慧和权力能堆积出一个完美幸福的生活环境?两者都并非不可能,但他想知道源赖光是哪一种。

“至于神乐……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尽管只有八九岁,天赋却已经显露出来了。我没有理由怀疑她一定会在源氏工作,并且做出——这话听起来似乎不太厚道,但,是的,我这么认为——她会做出比她哥哥更好的成绩。当然,我指的是博雅…… 源先生的能力是无可替代的,这点——————”

又来了。尖啸和失真,这到底是第几次了?鬼切懒得计较,随手把烟摁灭,丢出窗外:“你还想说什么?”

“那个在和你对话的,名义上的Wintermute——”它声音轻而飘忽,似乎是在人声嘈杂的地方被奋力推搡着叫喊出的这些字句,显得颇为可笑:“源赖光的无可替代,有一半得拜他所赐——他给了源赖光那些东西,一个交易,他的成就是源氏与恶魔契约的产物,甚至他自己都是——源氏会死在那个疯子的手里的,所以把他的计算机销毁,把他送回去———————”

“这点无可辩驳。”计算机愉悦地继续它的演讲,仿佛之前从未被打断过,“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吗,鬼切?”

源赖光的成就是源氏和恶魔契约的产物——那个姑且被鬼切称作幽灵的家伙是这么说的。恶魔,还是街头传说里的神?晴明也许知道一些东西,凭借他曾在源氏工作的履历,应该能接触到一些里面见不得光的秘密。Wintermute,也许它知道些内情。

“Wintermute,一个问题。”

“嗯?请讲。”

“你刚刚和我说话的时候被打断了。你能察觉这件事吗?”

“当然。不必担心,不过是对付一只不小心飞进来的虫子而已。让我给你奉上一场小小的表演……”它不打招呼,在鬼切右边电子眼的视觉系统上展开一整个赛博空间,“坐标563,294。那里是我,看见了吗?巨大的,简单的白色立方体。有一个龙胆标识。这是源氏内部,我为你特意开了个后门,把访问权限修改了一下。不用谢,但记得别说出去。看,这是我。没有人能摧毁我。Wintermute永远虔诚地维护着源氏,永不出错。没有人能干扰到我的工作,只是它稍微棘手了些罢了……”

“稍微?”

“啊,你知道……为了保持这朵龙胆花的美丽,作为园丁我自然会把多余的枝节修剪掉。不,理解不了这个比喻也没关系。总之,不必要的小小肿瘤罢了,我会把它修理掉的——这个你不必担心。哦,有位先生想和你聊一聊。我离开一会儿,给你们留一点私人空间。”

在人工智能的眼皮底下真的会有私人空间吗?不过,鬼切知道它说的“那位先生”是谁。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他绷直了身体,浑身爆发出亟欲攻击的信号。

“别那么紧张。”与Wintermute如出一辙的声音,却给人以如坠冰窟的寒意:“知道的太多并不一定是好事,鬼切。能在各色人等中间辗转腾挪,干得有声有色的人并不是没有,但你并不是这类人。审时度势能助你保命,闭嘴做好你该干的事,否则就等着你那两个兄弟对裹尸袋里的碎肉落泪吧。”

蛇攀上他的肩膀,酷暑的热度里它依旧鳞片冰冷,摩挲着那一身在实验室的培养基里生长出的皮肤。数据美杜莎的眼睛在他眼前闪烁,细长的瞳孔如同一道狭缝,掉进去就变成摔碎在悬崖底下的石块。来自网络空间的冰冷将他包围,掷进未知的精神结构深处。

巨大的0与1集合体裹挟着鬼切,逼迫他对这一切充耳不闻。他接下这个活是为了了解曾笼罩着他的巨大阴霾,在光与影的交界线上再往前迈一步,以便于回过头来正视它。然而直觉告诉他这后面还有更多盘根错节的黑色体系存在,阴谋和系统里流动不息的钱款在源氏的血管里搏动,他不过是权力金字塔结构最下方不慎遗漏的某块基层材料。他决意与源氏以这次行动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但有人不允许,他们永远不允许。也许那个监视器还在,视神经,大脑皮层,或者血管里,脑袋后面的某个地方,一块摸上去似乎有点疙瘩的皮肤下面。他试图把这一切从自己的身体里彻底清除出去,在这个过程中却发现了巨大的病变——脐带一直将他与母体捆在一起。

而这个数据网某个角落自然滋生的疯子,被某些人尊称一声神的自发进化人工智能又为什么孜孜不倦地在他身上取乐?他从未在网络里深入什么禁地,也不惹是生非。是鬼切的好运气用尽了,抑或是……

在现实中不过短短数秒,他已经被绑架至网络中,在脑死亡的边缘走了一个来回。源赖光在敲他的车窗,眉目间夹杂着不满。鬼切将头栽在方向盘上,Wintermute适时打开车门放源赖光进来,把他们关在狭小的金属箱里,自发驶向森林。出乎意料地,没有冷嘲热讽。源赖光只是皱了一下眉头,而后凝视着某个视线里偏僻的角落发呆,大概是在思考什么。

鬼切确信他与那个诡谲的疯子脱不开关系……或者说它就是那个幽灵口中的恶魔?并不是没有可能,但为什么它又要借用Wintermute的声音?也许有必要咨询一下晴明,但他会给自己一个确切的答案吗?利益相关者最好不要触碰——那他应该找谁?道上熟悉的人,还是自己冒险?

事件背后庞大而冗杂的东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信息如洪流摧毁了他的理智。今天他理应好好休息再做考量。毕竟人工智能就算再怎么神通广大,也难以揣测活人的一举一动,或将他脑子里的东西一览无余。

他在千叶的街头听说过不少故事。天才黑客走到了太深的未知处,有一部分精神留在那里回不来了,自此以后成为彻头彻尾的疯子;七八岁蠢头蠢脑的某个小孩有一天从赛博空间下来以后就神神叨叨,满口都是胡言乱语的圣典;蜷缩在某个垃圾堆里自称祭司的老头子——没一个脑子是清醒的。和那些人打交道通常没有好结果,或者是有谁的确从中捞了一笔,但秘而不宣。如果坐视不理,他会损失名誉和信用吗?不,他本就无权插手主顾的私生活。作为收钱办事的旁观者,善心得不到任何好处。他需要保护的只有源赖光的安全,仅此而已。


源赖光坐在研究室里,微微皱起眉头。终端机上浮现出一条蛇的模样,正耐心地等待他的答复。

献祭的日子快到了。明天,还是后天?多给他们留一些相处的时间,还是利益至上?稳定是某种值得称道的丰碑,再者这稳定并不需要尸骨来堆砌。也许应该尽快结束这件事。

那家伙没什么时间观念,他只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东西能从源赖光身上骗到,因为源赖光和整个源氏都需要它。这是个变了味的交易,在各取所需转为敲诈勒索之后,事态已经超出了人类所能控制的范围。

有形的绳索一点点缩紧,将源赖光绞死在诅咒一样的献祭里。他的身体不需要呼吸,但每一块人工打造的肌肉都无视电信号与他的动作背道而驰,任人摆布。要驱走那个掌控源氏的幽灵,他或其他人需要为此付出。而回报丰厚,在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摇摇欲坠。那颗胜利的果实将是他的,成功的同时他还要清剿孕育了酬劳又刺死了勇士的荆棘,因为付出需要一个终结,他拒绝寄生在怪物身上的成功。

时间快要到了。就在某一个离现在很近的时间点。如果画一条比例尺太小的时间轴,也许那个日子和现在会混为一谈。但那个数字将会是0,特殊的临界点,一个让他摆脱噩梦的时间,一个结局和一场完美的落幕。


鬼切蜷缩在床上,没有睡着。

闷热和潮湿将他的衣物与皮肤贴在一起,黑暗里有一双眼睛在他背后发光。他知道自己正处于Wintermute的监视之下,或者是那个幽灵,那个戏谑轻佻,想和他聊一聊的家伙。人工智能让他觉得难以捉摸,人造的这一切都让他觉得不安。只有尘埃和人流拥挤,霓虹灯牌和酒精,往来摩擦都凶狠而坚硬的千叶街道给他以家一般的熟悉和温暖。没有人情气味的巨大别墅只让他觉得疏离,像隔着一面防弹玻璃,连人的面容都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瞥见他们肢体运动的轨迹。无法理解,所幸也不需要。他需要那些位于社会最底层的真实,那些让他觉得自己活着的,在奈良找不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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