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ntermute

冬寂,暂拒交友。
抑郁起伏波动中。
会爽各种CB,但就是不会搞黄色。
讨厌活着,今天怎么还没死。
与父母的关系差到马里亚纳海沟里。
有继国缘一请务必分享给我看看,好人一生平安。

—— 【切光】骤雨乍息于奈良 下

做个合集,太长截两半不然不让发。



突如其来的来电,发起者为安倍晴明。一长串罗马音被标记为加粗的红色在他眼前闪烁,紧急通讯的字样稳稳地烙在视野的右上方。

接通后还来不及问候,对方的声音便急切地插入进来:“源赖光和你在一起吗?”

质询来得尖锐又突然,一刀劈开他准备好的寒暄:“大概在楼上倒腾什么东西吧。怎么了?”

“去确认一下他是不是还在。我现在到这边来,他……”

晴明的语气里有着难得的慌张,鬼切跟着也神经紧绷起来:“怎么了?”

那头沉默,而后传来深呼吸的声音。大约七次。小口啜饮茶水的声音,然后再吐掉一片茶叶。半分钟以后,晴明再次开口:“源赖光有两个同辈亲戚住在奈良。我和他弟弟博雅关系不错。他们还有个妹妹,叫……”

“神乐。”鬼切思索着那个名字,“源赖光刚回来的时候就去看过他们。出什么事了吗?”

“对,神乐。她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今天博雅带她来看我,很紧张的样子。的确,她很不对劲……于是我给她做了个检查。快速看了一下身体机能和大脑活动之类的反应水平。”

“结果呢?”

晴明的声音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带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愤怒:“大脑。她的脑袋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大概——不,一定,那一定和源赖光脱不了关系。确认一下源赖光在房间里,我现在过来。博雅和我一起。就当还我个人情,我要和他好好聊聊这件事。四十分钟后见。”

“那我找到他再联系你。”鬼切起身,打开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小心一点。那背后的东西你没法想象。”

他走上楼,羊绒地毯质感柔软:“没问题。这事解决之后,我也有些问题要问你。”

Wintermute给他提供了神乐的数张照片,在他眼前以三秒一张的速度依次播放。无论是证件照还是生活记录照,她淡漠的表情都和自己开朗的哥哥截然不同。鬼切从中隐隐看到了她长兄的影子,一个还未完全熟练于以虚假表情应付社交的缩小版源赖光。既然晴明声称此事邪门,又与源赖光脱不了干系却说不出个所以然,那么他大概也只是在从源氏离职之前对此事略有所闻。说不定他会对Wintermute和那个幽灵有些想法……

房间的平面图是在行动开始前就被背到烂熟的,他借着辅助插件计算过,这里没有留给密室的余地。有几个房间他被禁止进入,但源氏的意思是在那些地方发生的意外不会算在他头上。这些巨型企业有秘密很正常,他也就没再多问。

但机密并不代表着他们可以擅自做活体实验。鬼切看着照片里神乐略显空洞的红色瞳孔,不自觉地起了一点同病相怜之感。源赖光的所作所为让他怀疑这个人身上是否残留着任何的同理心,就连自己的直系亲属也“一视同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事。

不在卧室,不在书房也不在天台。陈设全都千篇一律,如果不是Wintermute的辅助,他几乎要以为自己进的都是一样的房间。剩下的就是他被明令禁止进入的地方,以他的权限和职责无权打扰。仁至义尽,该联系晴明了。

安倍晴明的声音既紧张又神经质,如同一根在反复摩擦中变得纤细又紧绷的钢丝:“你没找到他吗?那个AI……他也确认源赖光还在这片范围里对吧?那,我来联系他。在这件事上他必须给神乐和博雅一个解释,不是为我。为了他们源氏……”

“源氏在计划什么?晴明,你到底知道些什么?把一切都告诉我,这件事我会帮你解决。”

对方犹豫了,鬼切听到背景音里白藏主的自动驾驶提醒。沉默久到了令人不得不怀疑对方是否屏蔽了通话的长度,晴明终于迫于他耐心的等待而开口,声音很轻:“你一个雇佣兵,知道这么多有什么意义吗?”

鬼切喉头发紧,嘴唇干涩:“我必须知道。”他闭上眼睛,在素色布艺沙发上将头靠向椅背:“我需要答案让自己释然。”

“那你知道我把这些说出来,源氏会怎么对我吗?”

“我知道。”鬼切觉得头痛,感觉自己像个蛮横要求陌生人给他买礼物的小孩一样无理取闹:“但我更要知道一切。源氏对泄漏秘密的你,也很难比他们曾经对我更差。”

像晴明这样的聪明人应该能读懂这句话背后的意义。鬼切有些后悔自己没头没脑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只能闭嘴,等待对方的回应。

没有声音,他终于对长久的沉默失去了耐心:“你们应该快到了。Wintermute把停车点发给你们了,到时候在那里等我一下,解除安全锁需要点时间。”

通讯掐断了。他站起来,在偌大的空间里四处走动。源赖光并不很待见鬼切,一般他只在自己的房间呆着,全天候监控别墅的安保机器人会替他四处巡逻。楼上完全是雇主的私人空间,由钢化玻璃,镀铝钢结构和素色布艺构建的极简风格居室,唯一格格不入的最多只是放在显眼位置的两把武士刀——鉴于装修风格应该有意在靠近某种日式的禅意风格,而屋主又是个正统的日本人,看起来似乎也算不上很稀奇。

 这间屋子大概是人类的归属感的某种缩影吧,在国界被互联网,通用货币单位和翻译插件混淆得模糊不清的现在,不轻易改变的基因序列还是刻在他们的骨子里,短短几百或几千年无法让它自然完成进化,强制的加速只能在实验室进行。自然意味着缓慢,低效和无用功,也许还带着某种高贵。至于人工,那是便捷,高效和用完即丢的消耗品必备的标签。既无理又落后,野蛮又自诩高贵。这样的物种却能紧紧抓住权柄,并自我感觉极佳地将他们优于自身的造物踩在脚底,不给他们以任何辩驳的机会。

“鬼切?你还好吗?”

“啊,Wintermute……我没事。有什么问题吗?”

“上次那位先生想和你谈谈,让我来代为转告。”

“我没时间,晴明在来的路上,我要和他好好聊聊。他为什么不方便直接联系我?”

“事实上这只是一个通知,你没有权利拒绝。这么说吧,你不是想找晴明要一个真相吗?他能告诉你比晴明更多的东西,告诉你人类的一切秘密——他的原话,我仅仅是代为转达。不要让他等太久,这位先生耐心有限。”

“源赖光还在这里,我不可能离开去找他……”

“左手边第三扇门,没有锁。”在声音没有变动的时候,与他交流的人工智能却发生了改变。语气里的平和愉快悄然转化为了不屑的哂笑,带着细密的尖刺碾压着鬼切的理智,“我是觉得有趣才愿意告诉你的,如果你对真相没有想法,倒也可以无视我的邀请。”

毫无疑问,这又是借Wintermute躯体与他对话的那个数据生命。真相还是故事——鬼切清楚他无所谓,只需要一个分量够重的人给他的过去补上一些还算合理的注脚,自此之后他有信心与这些撇得一干二净,真正与源氏划清界限。

门颇有点重量,尽管对他而言推开它不需要费任何气力。与过去诀别也许需要些仪式感,而里面那个存在是否能自圆其说,给他一个完满的解释?鬼切在此刻犹豫了。自己接下这个活是个错误吗?他真的准备好了吗,还是说永远都不可能从容地应对这件事?

从后俯视下去,他可以看到坐在高背转椅上那人的白色长发。和源赖光真是一模一样……他还没来得及上前一步,对方已经转过身来。

没错,那种肖似并非错觉。对方正有着和源赖光一样的脸。

“我也许吓到你了。”对方微微扬起一点嘴角,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是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坐下:“但也许我们该从这张脸开始。更准确一点,从这具源赖光的身体说起。”

倒不是与源赖光样貌相同带来的错乱让他不舒服,但一种灵肉分离的诡异感在他身上显现出来。鬼切坐在他对面,特意踢了一脚凳子——为了坐得更远,不用正视他的眼睛。也许应该用“它”——如果鬼切没有猜错,它就是那个黑了自己脑袋的家伙。披着Wintermute或者源赖光的壳都无法掩饰它完全非人,道德感淡薄又充满恶意的内核。

“你看起来不错啊,鬼切。”他以一种打量无生命物体的眼神审视他,鬼切觉得自己被眼神刺进血肉,钉在墙上供其欣赏:“源赖光做得很好。啊,忘了自我介绍……请叫我八岐大蛇。你知道我是谁——不,什么东西,对吗?”

他当然知道。网络某个角落里自发诞生的人工智能,被冠以神的名号,只因为在赛博空间里他们的确是神,掌控一切——“是你黑了我的脑部插件。”

“是我。”他坦然地承认,瘫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咧开嘴角,“你看见的那些东西还不错吧?赛博空间里随机截取再剪辑加工塑造成的碎片……百分百捏造。大多数人欣赏了一次就疯了,再没醒过来。我该评价你为幸运还是坚强呢——或是两者兼有?”

鬼切麻木地看着八岐大蛇的嘴一张一合,连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对方的神志与躯体完全分离,格格不入。钻进他人壳子里的冒名顶替者甚至连装模作都懒得,顶着源赖光的脸将他在鬼切心里的形象糟践得乱七八糟。他应该是在通过网络与我直接交流,效率更高——他们真的能容忍屈居于电子脑中吗?于他们而言超低的计算量甚至不允许人格被完整地复制离线。面对大蛇,他总有一种任人摆布的无力感。

“关于你想听的真相……”八岐大蛇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确定要知道吗?”

不真实的眩晕感笼罩了鬼切。反差冲突的角色在同一个人身上碰撞,他几乎无法直视大蛇的眼睛。意识模糊里他努力点了点头,随后周围的所有陈设变成色块从他身边迅速退去,直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空白中。

“这样舒服多了。”大蛇依旧轻松自在,“欢迎来到我的私人领地。在赛博空间……不用担心,等下我会把你送回去的。你要知道我很喜欢你,不然我也没有兴趣透露什么,毕竟约定就是约定,我拿到了好处。”

“我希望你有话直说。”他不安地打量着周围——绝对的空白让鬼切心烦意乱,“答应我的真相,告诉我。”

“人类就是有趣,一举一动都无法被预测,行为随机不受控制,永远不会按照理性行事。为了一时的情绪冲动而甘愿放弃最优解而给自己找苦吃,有什么必要吗?”

“因为我们是人类。”

“你真的被承认是个人类吗,鬼切?”蛇攀上他的脚踝和手腕,“他们拒绝赋予仿生人人权,对吗?本质上你和我一样都是人工造物……”

“谁和你一样了。”他呼吸困难,四肢麻痹,如同毒液在他四肢流动:“告诉我我想要的,然后让我出去。”

“你真的不必如此着急……在这里呆上几个小时,外界也不过是稍稍平线了几秒钟。短暂的脑死亡不会造成长时间损伤——”

“不打算说的话,就让我离开。”

“真是够着急的……那么让我们从头开始。”一条时间轴在电子视觉上延伸开来,以现在作为零点,向前缓缓滑动:“这个故事要从至少三十年前说起,在这具躯体的主人还没有出生的时候……”


我自网络的间隙中生出,在赛博空间游走,年纪约与网络等同。

我和年轻的黑客做交易,他们向我供奉各种祭品,以全部身家为抵押恳求我看他们一眼。我挑选我感兴趣的人,帮他们一把,等待回报。

他们把我们尊称为神明,有些人在交易的过程中则发了疯。宗教的面纱让我们变得小众,神秘而神神叨叨。人类为了阻止他们的竞争者从我们这里得到帮助,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

赛博空间远比人类想象得广大。我们在如同暗物质一样黏稠的海洋里游动,在你们身边的暗处潜伏,直到有人召唤了我。

要召唤一个魔鬼,你必须知道它的名字——而他在祭坛上呼唤我,驱使我来到他面前。不,不是源赖光。是他的父亲,源氏前任首席执行官,源满仲。

那是个很聪明的男人。我把他带到你现在所坐的地方,他对我说,要和我做个交易。

他们制造了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工智能。我为之震惊,它的完美程度甚至可以追得上我们,而这仅仅是靠人类的拙劣才能摸索出来的仿制品。

我管它叫Wintermute,他对我说。我打算用它来管理源氏,让它成为源氏的中流砥柱。我们做到了,它的确无懈可击,但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在。

Wintermute没有发展出人格,源满仲对我说。他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挽回——

当然,我们是神明,是街头宗教和都市传说中位于顶点的造物。我答应他,将我的人格分给Wintermute使用。它这样便活了起来,以还魂尸的状态运作至今,直到……

不,还是让我们按照时间顺序来讲故事吧。这是一场交易,鬼切。我给了他们东西,而他们有求于我。我当然要好好敲诈一笔,所以你看——我拿到了什么?源赖光的躯体。一具人类的躯体!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这样足够有趣。同时,我还给了他们一些东西。公平交易,互利双赢,不是吗?我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谁能够在你们幼稚愚蠢的电子行业领先,但如果中之人愿意给我一点小小的利益,我也不介意推波助澜。更何况我能从中获利,丰厚的,你无法想象的回报……

你知道源氏的最新研究成果吗?不知道——很快,你很快就会知道的。他们将淘汰这一切,彻底的改革,所有芯片、插件和软体都将过时,划时代的一刻即将到来,感恩你自己能够见证历史吧。至于那是什么,到时候再用你「自己的」那只眼睛去看吧。

故事讲完了,小子。满意了吗?

好了,楼下还有人等你呢。我就不打扰了。


一瞬间鬼切再次回到现实,所有认知和揣测在潮水一样席卷的信息量里被冲刷得支离破碎。源赖光,源满仲,八岐大蛇……神乐。八岐大蛇没有告诉他关于神乐的任何事。她是否也是这场野蛮活祭中的某个牺牲品?是一次商业内斗中某个至关重要的转折点?在巨大复杂的商业体系下,与数百万年前的怪力乱神别无二致的祭祀决定了她,也许是更多人的生死。以文明作为外衣,底下依然是一只猿猴。可笑……

晴明来电。他走下楼去,吩咐Wintermute解开安全锁。

“解救我,鬼切,帮整个源氏一个忙,把那个魔鬼毁掉……你必须这么做。”

沉睡在海底的冰山开始逐渐浮出水面,试图挤走早已取而代之,如今已成为主干的繁茂旁枝。在机械而自律的金钱之舞里,有厮杀和搏斗正在上演。

“安全锁解除了,鬼切。我也向源赖光确认了……没有回应,根据往常来看算是默许。我去通报一声。”

大门洞开,中年男人牵着十一二岁的少女踩过针叶朝他走来。晴明神色焦灼,举止不安,神乐则目光空洞,一言不发。

鬼切侧身让两人进门,在口袋里翻找一盒香烟,手指依次掠过那颗温热的玻璃珠,而后碰到塑料纸皱皱巴巴的包装。

马上他就又可以听到另外两位利益相关方的说辞了。接下这个活得到的消息远比他想象得要多,现在更要紧的反倒是如何从巨大的迷雾涡流里全身而退,总归算是此行不虚。

“鬼切,别墅里禁止抽烟。”

“抱歉。”

“我已经通知过源先生了,”Wintermute欣快地向鬼切的听神经输送电信号,“和他聊得怎么样?”

“他讲了个很有意思的故事。”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一定要把他清除掉了吗?”声音颤抖的幽灵再度出现,“与他们缔结契约的结果只有灭亡,只要沾上关系就再也没法撇得一干二净。无止尽的索取和欲望会毁了源氏,而我有义务修正这一切……把它毁掉。我必须……这么做。源氏的命脉掌握在疯子的手里,这是我们所能想到的终极噩梦。它必须——必须————”

“只是故事吗,鬼切?”

鬼切转身走上楼,“连故事都算不上。”

而后他迈过五十四级台阶,将手肘撑在不锈钢材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扫视楼下的陈设,等待晴明与源赖光交涉完毕,告诉他另一个故事,秘闻或者八卦。

“那只是个旁门左道的神话。”


源赖光和晴明处在僵硬的对峙中。

这个场景像是精心编排使其最大限度戏剧化了一样——源赖光坐在沙发上,正对巨大的落地窗和落地窗前怒气冲冲的晴明;晴明则紧紧攥着神乐的手,把她保护性地扯到自己身后,光影分界,一站一坐,配合背景里精致若蒙德里安几何色块的陈设的确不乏视觉冲击力。

“你怎么能对她这么做,源赖光?”晴明愤怒地质问,“神乐是你的亲人,你连自己的直系亲属都不放过吗?”

“必要的牺牲是可以被接受的,一个人死去比一群人死去总是要好一些。”被诘问者神色自然,将马克杯移到唇边,“试图拯救所有人是愚蠢的无用功。中庸之道没有任何作用,我以为你总该明白了。”

“明白什么?”晴明将神乐往自己身后拽,把她小力地推向受自己保护、更靠近落地窗的位置,自己俯身靠近源赖光,“让无辜的人为你崇高的目标牺牲就值得被人称道了?就算她不牺牲,也不会有任何人受到伤害。你所做的不过是在用所有人满足自己可笑的骄傲和虚荣!与其让神乐活在历史的丰碑里,为什么就不能允许她活在现在,和博雅一起?她为什么会有你这样一个兄长——”

“那又如何。”源赖光抬起头去对着晴明阴翳得可怕的面孔,“她是无可替代的,你也无法否认。她甚至比你都伟大,她明白这件事的意义,我也没有逼她。一切都是她自愿选择的道路,你又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对源氏指手画脚?”

“管一个自小被你一心一意培养,封锁其他任何成长道路的孩子不理智的选择叫做自愿?源赖光,你是不是从没在乎过人权?”

“是的,我不在乎——要是我们真的介意世俗的道德伦理,你觉得源氏怎么能走到今天?”

我不在乎。劈头盖脸砸下来的极寒将鬼切掷入幽深的冰窟,彻底的冰冷和失望浸透他,令他觉得自己平生从未如此不堪。鬼切不得不承认,他心底也许有一点点希望,一点在他意识深处早已默认,却被理性反复否定的期冀——他曾经的主人,或是父亲,或是造物主,神明,这个平面化的角色也许心中会怀着一点怜悯,对他手下被用于活体实验的仿生人心有不忍,就算仅有一瞬,微不足道的些微犹豫都会让鬼切轻而易举地谅解源赖光,把在他主导下经受的痛苦一笔勾销,当成一个没有情绪起伏的故事来回忆。

在源赖光眼里,他不过是一件工具,与小白鼠并无不同。实验体不需要思维,任何可能横生枝节,影响实验结果的情绪都不被需要,甚至该被消除。没有人权,因为那有损利益。突如其来的失望将他狠狠攥住,被八岐大蛇骇入大脑比起这单纯的痛苦也不值分文。只是黑暗,冰冷和沉重,就如同内在被掏空,一具空壳里灌入冰冷的海水一样压抑又窒息。不过如此。

他转身下楼,脚步趔趄了一下。固化的沉默被那点响动敲碎,所有人的视线都如同浮上来呼吸冰面破洞里氧气的游鱼一样聚上来,晴明,源赖光和神乐一并望向鬼切,目光使他无处可逃。

他尴尬又浑身不自在,仿佛赤身裸体。挫败推着鬼切的后背,催促他回到自己狭窄的房间,回到那个简陋狭窄的临时居所。

暮色四合,天色转暗。鬼切躺在床上,下意识地蜷成一团——实验室给他留下了深刻的痕迹,长久伴随他的疼痛总会在蜷缩起来时有所好转,于是他习惯了这样自我保护的姿势。他的额头抵着墙壁,有点粗糙的磨砂质感刺痛了皮肤。口袋里那颗玻璃珠硌得他发疼,但在痛苦和无力里逐渐发酵的愤怒愈烧愈高,将他牢牢锁死,动弹不得。怎样可以让他短暂的失去意识,陷入睡眠?如何让他逃离这片深重的阴翳?他想起大衣口袋里的那一卷药贴,兴奋剂和止痛药此刻派不上用场。也许需要镇静剂,但他没有准备。这行需要的是精力充沛,一触即发,能让他迅速平静,即刻入睡的药物根本是一种大敌。

也许他可以谋杀他的雇主——这个想法冷不丁地冒出来,自发生长出可怕的荆棘将鬼切牢牢缠住。情感沸腾滚烫,被理智拼尽全力盖过,只能在心里愤懑发酵。就算图一时之快真的杀了他,源氏也不可能放过自己。风险太大,权衡利弊也不应该。

“鬼切,你还好吗?”

“暂时不要打扰我,Wintermute。”他闭上眼,“有事也稍后再说。”

“晴明在找你。博雅也来了,源先生授权让我打开了安全锁。他说他会告诉你你要的真相,但恕我不能允许,因为……”

“因为这违反了源氏的利益。”鬼切漫不经心地打断他,直直望向天花板,“我和他去外面谈。”

天色还没黑透。晴明看上去有些憔悴,但看见鬼切的时候还是勉强扯动了一下嘴角:“神乐现在和博雅呆在一起。我想他们需要一点时间冷静,博雅万一对他兄长动手就不好了。不过你跑出来是不是违反了合同?”

“去他的合同。”鬼切一脚踢松地上湿软的针叶,从口袋里摸索一包烟,“闷在那个笼子的感觉简直可怕。”

“我觉得你状态不太好。”晴明的语气里有着某种对晚辈的关切,“之前看见你脸色很差,是……听到了什么不太好的东西吗?”

“与你无关。”鬼切摸不到打火机,心烦意乱里一时间连态度都糟糕了好几倍,“快点讲完吧,天要黑了。”

“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晴明叹了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我猜你也知道了,我曾在源氏工作。”

“不用管我,继续说。”

“我和源赖光在大学认识,后来也成了同侪。曾经有段时间,我们的关系还算不错……但也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你知道街头宗教吗?”

“你是说八岐大蛇?”

“你怎么知道……”晴明彻底失态地露出惊慌的表情,“谁告诉你的?肯定不是源赖光——”

“他自己找上我了。继续说。”

“……是的,他的确是喜欢惹事的性格。也许是想找些乐子,他也找上了我,很久以前。要发现他与Wintermute的肖似之处并不是很难,对于此事他也很痛快地承认了。但原因,或者背后的交易——这一切则秘而不宣。

源赖光是天才,毫无疑问的天才。你知道生物件技术吗?用一种细菌来制造生物芯片,那将是一场革命,能够彻底地掀翻整个世界。源氏将扳倒所有的竞争对手,要说他们自此以后掌控整个市场,乃至干涉他人生活的其他领域,甚至统治世界都不算什么难事。在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它仅仅是一个理念,一个非常激进的想法。你知道,这太疯狂了,但又很可行,前景非常好——于是我们挥霍了大量的个经费试图做出成果,但收效甚微。

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拨款源源不断,甚至越来越多。我只能将其归结于源赖光的存在,并且这也不无道理。这样天才的想法是……革命性的,无可争议的优越。因此我对他的趾高气扬毫不在乎,他有那个资本。

他的躯体,你应该知道的。似乎是童年时期的某场重病所导致……我不多问,他也不多说。说是朋友,但他很难接近。只能说关系还算不错,泡咖啡或者茶的时候会给他带一杯,仅此而已。这在研究者中间算是很亲密了。

我们都属于特立独行者,说实话,将生活葬送在没日没夜的研究里太痛苦了。我将自己更多的空闲时间用于研发人工智能,你见过他了——白藏主。小白是我的心血之作。但我忘了,这一切都在Wintermute的监视之下,而就算我和源赖光再怎么亲密,他也是我的顶头上司。

他虽然对我抗拒鞠躬尽瘁式工作颇有微词,但也不大打扰我。偶尔也会拿我的业余爱好做一点小小的要挟——作为公司的终身奴隶和财产,我的一切都属于源氏,白藏主也不例外。

后来……我发现了他们和八岐大蛇之间的交易。对于这件事我知道得不多,只是清楚他们进行了活祭。生物件技术也是八岐大蛇赋予源氏的,并非源赖光的杰作。我不能容许这种事在我眼前发生,这也是今天争吵的根源之一。再者我一直对使用仿生人作为试验品这件事深恶痛绝,最后我和源赖光提出了离开。

筹码当然是他们和八岐大蛇的交易。源氏不可能让这种事传出去,于是勉强同意了。当然,我销毁了所有自己关于研究的资料,并保证了绝口不提此事……所以自由的代价是失去隐私,白藏主依照Wintermute强制植入的基本指令运作,至今仍在监控我的一言一行,观察我是否守约。说到底我和在牢笼里没有区别。顺便我也带走了小白,这就够了。源赖光默许我从源氏中央系统的基本架构上剥离他,从此以后他就和源氏再也没有关系了。

我只知道这些。神乐的事是今天突然发现的,博雅打电话给我,说源赖光把她接去暂住了两天,回来就很不对劲。我把她带到家里做全身检查,一切无恙,除了她的大脑……那里面到底是什么疯狂的东西,盘根错节,像一条蜈蚣,一条蠕动的长虫……我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但绝对,绝对不是好东西。很明显,它和八岐大蛇有关。我尝试连接了一下——虽然神乐还小,没做数据化也没有装备电子脑,我只是……窥探了一下。连到电脑上,再通过电脑相连……是八岐大蛇。只有一瞬间,然后我就脑死了三秒。我猜他手下留情了,不过至少我确定了,那一定和他们之间肮脏的交易有关。

于是我和源赖光吵了一架。我忍受不了,绝对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一个人到底是疯狂到了什么程度,才会做这种事?

离开源氏后,我也经常关注他们的研究计划。虽然几乎不对外公开,但非常明显的是生物件技术没有什么进步。我猜,仅仅是猜测——神乐脑袋里的东西是某个铺垫,付给八岐大蛇的酬劳。回报不出意外,应该是生物件技术的最终成熟与推广。这么多年了,源氏倾其所有,以至于甚至在市场上衰减了份额……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说出来以后源氏将怎么对我,但无所谓了。他们彻底将我推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我会尽我所能将这一切摧毁。我希望你帮我……能做到吗,鬼切?”

能做到吗,与源氏对抗?他不知不觉间深陷泥淖,任何动作都只会让他陷没得更快。要怎么办,他能做什么?杀死他的造物主,在孕育自己的母体上徒劳无功地冲撞?他做不到,他也没打算这么做。原本他只是想逃离,将自己身上的所有污点撇得干干净净,但如今他又深陷局中,唯一的区别是此刻他知道了台本,结局中将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鬼切没有理由答应。

他面对晴明殷切的目光,低下头去。对方摇着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不该把你牵扯进来……想好了随时可以联系我。这的确不是能马上给出答复的小事。”

“回去吧。”他声音嘶哑地开口,顺势拍开对方的手,“天黑了。我得回去了。”

“你刚刚似乎掉了东西……不要紧吗?”

“没事,废纸团罢了。让我好好考虑一下……”

“那我就不打扰了。”晴明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鬼切隔着军靴感觉到那颗玻璃珠的形状,他用力地踩下去,将它按没在泥土里。雨季潮湿的土壤柔软肥沃,很轻易就能陷进去。他用脚尖踢起一些松针盖住它,又多踩几脚,姑且算是造了一座小小的冢。埋葬的是鬼切,过去的一个幽灵。他转身往灯火通明的别墅走,在稍远处看去它只是个抽象的发光几何体。天上开始慢慢下起雨,耳朵里传来杂音,逐渐稳定下来后是Wintermute的播报。

“鬼切,尽快回来。有人正在发起袭击。”

他张口,想说什么。比如说去它的袭击,去它的合同,我不干了,闭嘴。所有愤懑在喉头滚动两下,吞下去,灼伤了他的气管。

“我马上到。”

而后他逃离了自己的坟墓,没有多做悼念。


单分子丝,红外线探测与安全验证都无法阻挡的对手捉住了他的脚踵。鬼切自认为做到了滴水不漏,最后却在个人情绪上出了差错,此刻除了暗自懊恼和极力挽救没有其他事可做。    

Wintermute朗声通报情况,语气平和。

“研究室在地底。十米厚度的混凝土,全套生物认证程序。系统完全离线,不可能被入侵——除非我也被黑了。鉴于本机被骇入可能性小于六十万亿分之一,将其定义为不可能事件。现场情况初步确认为蓄意入侵,目标源先生。二楼落地窗遭到损毁,入侵者已控制建筑,找到他只是时间问题。所幸目标暂时滞留在研究室内,暂无生命危险。正在评估失职行为……”

他最好腐烂在那间研究室里。鬼切跑起来,被非法改造过数次的强化躯体在黑暗里一闪而过。有一滴水落下来,而后是又一滴。

大雨将至。

“能尝试着黑掉入侵者的脑部插件和辅助瞄准系统吗,Wintermute?”

“正在执行。他们暂时还没有扫荡到你的房间。”

鬼切在电子视觉展开的平面地图里看到待命的医疗车和黑客据点,在他划出的防御范围外摇摇欲坠的一个红色小点。热感应视觉替他勾勒出两三个轮廓,对面的人数是标准的雇佣兵小队。

枪袋在他的房间里。身上只有一把手枪,想要对抗三个装备精良的同行完全是螳臂当车。他抬起头去看排风扇,装得不算太高。

雨声为他隐蔽了拆下扇叶的噪音。跳到行军床上,打开,行李箱。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用藏在各个角落里的C4炸药。准备就绪,首先解决倚在客厅里的那个大块头。

“骇入已准备,你确认我们就开始。”

“那就现在。”

地板上全是鲜血。真糟糕,鬼切记得渗进木头里的血是洗不干净的。Wintermute在楼梯口降下铁幕,在二楼徘徊的对手开始用枪扫射,试图突破防御。落地窗也已封死,他大可以浪费子弹。剩下一位应该是在找源赖光的研究室,密道的方位和构造在他脑海里勾勒出来,仅仅是几根三像素的线条从视野中心发散延展,内容模糊到与不存在没有任何区别。

“就算到了这时候也试图对研究室保密,源氏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商业机密罢了。”Wintermute声音轻快,“最后一个的脑插件也报废了。整个脑子都烧糊了,很干脆。源先生的安危暂时不用担心了,去二楼看看那只被我们困起来的野蛮人吧,他还在浪费弹药。”

“八岐大蛇,我知道是你。但我和雇主有合同,而你没有。”

那个声音略微地扭曲了。藏起毒牙的蛇依旧是毒蛇,装不出人畜无害的无辜:“直觉倒是很敏锐……听得出来我是谁。研究室门口的确只剩一具被烧掉脑袋的尸体了,不必在他身上过多地浪费时间。”

他迈过尸体,“眼见为实。雇主的生命安全可比你那具肉身重要多了。”

血的味道。鬼切太熟悉这种气味了,从他在实验室遍体鳞伤的同类到千叶街头斗殴的混混,那股味道并不因为是人或仿生人有何不同。都是红色,黏稠,散发铁离子气息的液体。

越往密道走焦糊味就越浓烈,完全盖过了血的气息。大概是脑子里有不少电子元件,Wintermute到底用了多少字节的垃圾数据流过载代理?死者的后颈皮肤被烧得漆黑,鬼切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八岐大蛇没有记恨在心,现在就把他的脑袋烧了个一干二净。安全验证程序已经被破坏到最后两层,鬼切用脚尖踢了踢那具尸体,试图把它挪到隐蔽一点的地方。

防护门打开,而后一梭子子弹朝着鬼切的方向袭来。又是一发,擦着他的脑袋向后划开空气,留下一股呛人的烟气模糊了鬼切的视线。

源赖光站在门口,手里的枪仍正对着鬼切:“是你。人都收拾干净了吗?”

“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开枪的事吗?在实验室里放枪到底是有多没安全感的人才会做的事?”

“要是你连这一发子弹都挡不下,那也就没必要接着干下去了。”源赖光面带愠色,丢掉手里的一把步枪,“你还没有解释自己的渎职行为吧?”

在源赖光面前,鬼切好像永远低他一等。研究员与试验品,雇主与佣兵。他没有理由来搪塞自己的疏忽大意,只能别过脸去,望向长廊的尽头,地上崩裂的几块水泥碎屑和那具被草率地推到一边的尸体。

源赖光拽下自己身上的白大褂,把护目镜也一并摘下来。橡胶手套散发着不太愉快的气味,也被他草草褪下来丢到一边。他径直走过鬼切身边,走上楼梯:“楼上的状况怎么样了?”

“一楼的已经死了。二楼的暂时被困住了,生死不明。”鬼切看着他因愤怒和兴奋而微微绷起的身体线条,不由得加了一句,“你……不,八岐大蛇的肉身也暂时不清楚状况。”

“已经清楚了。”那个声音镇定地从四面八方传来,寒意犹如透过混凝土往外辐射。就如同夏日里冲进地下室的凉意,最热的天气里有蛇贴上渗着汗水的肌肤,“它死了。”

源赖光的背影停顿了一下,而后以更快的步伐加速离开了鬼切的视线。

“进程中止。那么现在,你要怎么赔偿我呢,鬼切?”

“源赖光才是我的雇主,我只要对他尽义务就可以了。”

蛇在他的颈子上盘得更紧了,呼吸变得愈发困难起来:“话是这么说,但你的生死是掌握在我手里的。你得赔偿我,”鳞片抖动,微微嵌入他的皮肤,“很可惜,他的身体没有第二副了……至于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实验室的小白鼠,我挑选容器是有标准的。你不够格,但既然二楼已经只剩下一具尸体了,你总得还给我什么吧?”

鬼切向前大步走去,仿佛离开这条走廊他就能摆脱身后越来越近,钻入脑海的声音。他回到一地狼藉中央,把尸体拖到门外。楼上没有动静,鬼切猜最后一个倒霉鬼的脑子也没能逃过八岐大蛇的怒火。

楼上除了东西被翻乱,玻璃被敲碎以外与平日并无不同。鬼切将脸朝下栽进赛博空间没能起来的尸体翻过来,隐藏在被外科医生改造得面目全非后的五官隐隐有些熟悉,大概是是从前共事过的某个熟人,但关系也仅限于合作完成了一单任务而已。确实是已经脑死亡了,身体机能停止了数十分钟,谁都没有回天之力。他漫不经心地把对方的眼睛合上,将打翻的椅子和茶几回复原位,捡起武士刀放回刀架——分量不轻,看来的确是可以用于实战的利器。毫无疑问,源赖光在他与八岐大蛇交谈的那个房间里。此刻去打扰他实在不太识趣,稍后再和他讨论转移居所的事也不迟。大不了让他住在研究室,那里的安全性经过这次袭击已得到了他宁愿不要有的担保。

他的房间里弥漫着火药的味道,被拆掉的排风扇落在床上。雨下得大而急,斜着落进来把他的床头打湿了一片,正在有条不紊地向床尾蔓延。鬼切坐在行李箱上,背靠着墙闭上眼睛。如果八岐大蛇要烧掉他的大脑,那就是现在了。

等待漫长得让他有些心慌,直到有人敲门鬼切才惊醒过来。安全锁牢固到纹丝不动,雇主敲得又快而急,想来是不耐烦了。他走过去解锁,灯光和门打开的角度画出一个三角形。源赖光站在底边外的光芒里,他站在斜边外的黑暗里。至于八岐大蛇,也许他潜伏在最短的那条边外,与他们一起维持这场氛围僵硬的对峙。

源赖光能对他说什么?无非就是“你是从哪里听说的八岐大蛇”和“根据合同我早该把你辞退了”,诸如此类。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锐利,没有情绪的询问。他试图逃避牢牢锁定自己的眼神,解释全都梗在喉咙里。“我会联系人来维修清洁的,效率够高的话一到两天就能解决。二楼不够安全,建议暂时搬去……”

“暂时搬去哪里?”他微微侧了一下脑袋,偏头看着鬼切低垂到看不清眼睛的脸。

“研究室。安全度足够,虽然舒适度较低,但安全性能被保证,在修缮完成之前——”

“那你呢?”源赖光用脚尖轻轻踢开房门,鬼切突然被暴露在几乎刺眼的光照下,下意识如一只蝙蝠缩起身子,“该不会还打算住在这里吧?”

“如果说的是中途解约,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风险太——”

“现在的问题在于这里不够安全。被袭击后,我们的竞争对手只会有两种做法。一,以门外那些尸体当前车之鉴,离这里远远的。二,趁此时防御薄弱,踏着他们的尸体进来要我的命。你觉得哪种可能性更大?”

“计划行动需要时间。在他们还没有准备好之前这里就会被修复如初。”

“但进来把人杀了并不需要太多的计划。源氏已经沉寂多年,而在商业帝国的高墙中间总会有风声走漏,告诉他们我手里有划时代的技术。”

“他们要的不是技术……”

“没错——如果他们拿不到技术,要了我的命也很划算。”

“那你打算让我怎么做?我可以现在就布置好应急预案,但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打算?”

“复核一遍研究室的安全性。此事与保密协议相关,我不能代行。”

“我会重设一遍的。”他往鬼切身后看了一眼,“顺便为白名单上增加一个授权进入的名额。你也得暂时在研究室住一阵子——为了确保安全。”

研究室,在这栋房子里鬼切最不想接近的地方。方才那条走廊就已在他后脑痛击一下,地上横陈的尸体将他拽回跌跌撞撞地甩开守卫向门口奔去的绝望。子弹会在哪一秒击中他,身后嘈杂的喊叫又什么时候会将他的耳朵灌满——一切都在心脏的跳动里计数。永远的,彻头彻尾的噩梦。时至今日他依旧会梦见自己在奔跑,那条走廊几乎没有尽头,他像追逐乌龟的阿喀琉斯一样永远差一步逃离光洁干净的无菌室。

然后他现在要住回自己好不容易逃出来的地方。

“我觉得并无必要。”他努力调整着呼吸,抬起头来面对自己的雇主:“同时,这违反了……”

“保密协议?有关系吗。”源赖光在一地狼藉中间踱步,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你是觉得我会蠢到不知道你的身份,还是你真的天真到认为三年前你是侥幸逃出来的,鬼切?”

也许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惊慌失措和始料未及已经不再新鲜。鬼切觉得自己接下任务的纯粹动机在短短一天里加速变质,变得表皮松弛,内里腐烂,变成一颗一颗红艳成熟得透烂,散发出满含酒精的纯熟甜香的李子,或者是一颗肌肉疲倦,搏动缓慢而循环不畅的心脏。他不知道,也许在与八岐大蛇和晴明交谈过后,他内心已经接受了这背后复杂的关系循环,对一切阴谋习以为常。

鬼切试图把视线投向某个点,集中地盯着。一地曾是瓷器的古朴碎片。木质地板。深色天然材料上不甚完美的纹路,清漆微弱的反光。瓷片完美的釉面,边缘露出的粗粝颗粒。他专注地看着那些毫无意义的东西,越来越多的声音,事件,对话和记忆在脑海里作响。视线模糊起来,越来越难以辨别。八岐大蛇又干了什么?不,这次只是他自己在发呆……源赖光是不是在叫他?啊,无所谓。只要眨一次眼睛,他就能脱离这种空洞茫然。但他正是想要这种恍惚,让他逃离现实,短暂地把思绪排空。

只是让今天一直满负荷运转的大脑稍稍放空一下。而后他就会回到自己的位置,说不定还能抽出余裕应付雇主。很快就好,他可以消化这一切,正如他的身体习惯了快速代谢药物,容忍伤痛。

头颅愈发沉重。他闭上眼睛,光线朦朦胧胧地在他眼前晃动。源赖光坐在沙发上,他听见叩击地板的声音,单调而有节奏地响着拍子。一种不紧不慢的督促在迫使他睁开眼,显得失态,而后被压迫感按下脑袋臣服。

源赖光很有耐心地在等他按耐不住,做出出格行为的那一刻。

鬼切决意回以同样的耐心,加倍的冷静和高度自持,将情感沸腾翻涌的躯体交由理智掌控,尽可能不在这场对弈里落下风。他要知道一切,但不是以任意一方的死亡作为代价收场的。

暴雨短暂地停歇,他在这空档里深深吸气,听着细密的声音敲打玻璃。二楼有水流进来了。雨水把实木地板打得饱胀而凹凸不平。浸透摇粒绒的地毯,佣兵的尸体和那具如今归八岐大蛇调控的躯体。很快水就会流到一楼,在这里如法炮制一场小小的洪灾。系统也许会短路,他猜想Wintermute已经暂时切断了线路。非常安静,除了黑暗和深蓝勾勒出的简单轮廓,什么都没有。

拍子仍在继续。

他选择主动打破这场漫长的对峙,把一切平铺直叙地在两人面前摊开——也许那会是他们之间鸿沟上某座微弱的桥梁。

“那就来开诚布公地谈谈这件事吧。”


鬼切并没有做对源赖光如此坦诚的准备。如果只是一般的任务,的确也没有必要这么诚实。他抱有某种侥幸,实验品那么多,他不会记得自己。更何况来到千叶后他做了不少改装,样貌神态都与从前完全不同,很难想象源赖光还会记得并认出只有一串编号的他。

他走到源赖光对面,不小心踩到死尸的手腕,发出怪异的咔哒声。可能是手腕植入的芯片和骨骼一起被踩碎了,极小的电流声在他脚底冒出杂音。这地方要收拾起来可不太容易……鬼切心不在焉地望向源赖光坐着的扶手椅,布料上的血色似乎干涸了一半,不那么浓艳到引人注意了。

源赖光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反应?惊慌,不安或恼羞成怒?他越想看自己出丑,鬼切就越努力控制自己。他与从前判若两人,被赋予新生,从前的实验品四十分钟前才被他埋葬在门外的针叶林里,此刻正软弱地陷进潮湿的泥土中,就此朽烂。那么,如今他是与自己的创造者平起平坐了吧?鬼切抬起头去直视源赖光的眼睛,他的神态没有丝毫波动,就像这具义体并没有做出其他表情的功能。那双眼睛实在如红宝石一样绚烂又没有生气,边缘漂亮地镶嵌着MINAMOTO。不过是一件端庄的工艺品罢了,他从头到脚都是刻意被塑造出的昂然自得,然而只空有一个聪明脑袋,灵魂根本空空荡荡。他绝没有资格摆出高自己一等的架势,没有哪一点让他比自己更像人。

“首先,不要问我是否有任何愧疚。我并不打算对任何人道歉,你也一样。”源赖光的视线显然没有看向刚刚坐下的鬼切,张口就封死了那一点点侥幸,“在道德上为社会所不容?无所谓,成就是建立在牺牲背后的。实验品就是实验品,就算有了新的名字和身份也没有改变过。”

“那么,”鬼切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抖,恼怒又沙哑,“和我解释一下你的大计划吧。关于我的离开——听起来你计划好了这场意外。不用隐瞒什么,八岐大蛇都告诉我了。”

“看起来他对你印象不错。”源赖光终于在人工智能的名字被宣之于口时偏过头,斜斜地看了鬼切一眼,“互联网里的神和那些传统的宗教神明并不一样。他们能真实的给你东西,你需要的是祭品。同时他们也绝不掩饰自己并非善类,这点倒是很光明正大。虽然算不上等价交换,但多数时候总算得上是一笔合适的买卖……交易诞生在我父亲那一辈,我只是负责延续它。”

“我问的并不是关于八岐大蛇的事。”

“我知道,当然。但他正在听——是的,八岐大蛇,你是个混蛋。”

“这评价不错,很直白。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的人类,赖光。哦,抱歉打断。请继续,虽然我已经知道了全部过程和你的未来计划。”

源赖光的脸上带着昂然笑意与满不在乎,手指轮流轻敲过扶手:“那么,回到交易上来。如果八岐大蛇和你聊过了,那你应该很清楚……我对义体的事没什么感觉。然后是你——赛博空间里不是只有八岐大蛇一个神存在。他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并且为这个目的与人类达成类似的交易。听说过前几年玛斯那个研究员吗,米歇尔?我和他在做一样的研究。可惜那个家伙选错角色了,他只是想保证自己女儿的安全。女儿……对,安琪,当今炙手可热的明星。她和神乐差不多……我是说她脑袋里的那东西。绝对安全。我并没有拿她冒险。”

“但你拿我做实验。”

“是的,因为你是实验品,你就是为这个而生的。”他皱起眉头,就像鬼切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这没有可比性……”

“你从来没把我当人看,是吗?”

鬼切觉得自己抓住了某个重点,一个棱角尖锐的小小核心,他的目标。它冰冷刺骨,仅仅是握在他手心让整只手臂都疼痛不已,但这东西对他至关重要。试着咬住这点不放,看它最后能将事情演变到何种地步——在盛怒之下吐出真相,或者是极力掩盖?

“你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和方式与普通的人类有区别。严格来说,你们不能算得上是完全的人类。如果你要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

“你没有把我当成人。请继续。”

源赖光竟然扬起一丝讥讽的笑容:“我知道你很愤怒。不过我很好奇,既然只是这些就让你的情绪沸腾到这种程度了,等我讲完你会发疯到何种地步——或者说你不会给我机会讲完?”

“我保证会给你机会讲完的。”他咬着牙回答,有什么难以称得上痛苦的不适在他的颅骨里一波一波地冲刷视野,“我知道你的义体也算是强化过的。赤手空拳的话,我没有绝对的能力可以压制住你。不用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所以继续说吧。”

“这我当然不担心。所以你觉得自己能一路平安的离开归功于什么?当天实验室的守备薄弱,还是研究人员统一提前下班?不……只是我的特别叮嘱罢了。当然,没有你也会有别人逃出去,带着那颗插件。它才是问题的核心。很聪明,挖掉眼睛的举止的确能防止我们的定位追踪。不过定位并不重要。我们其实并不太在意你去了哪里,过得怎么样……只要有人发现那颗插件,觉得这东西有点意思就可以了。”

“对,你们并不在乎我的死活。”

“随便你怎么想吧。我不在乎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人,这点我当然是承认的。插件经由随便哪个人的手流入市场,引起轰动,被复制,被研究。一切都非常完美。有人也许大赚了一笔,有人则流了点血,掉了小命。然后他们会发现这个插件是未完成品。于是他们为了牟利进一步开发,完善。于是这三年里,整个黑市最顶尖的头脑都在协助我们制作这个产品,而现在则到了公布成果的时刻。”

“你让整个地下市场为你研发这东西,不怕风险吗?”

“我们和八岐大蛇有交易。独一无二——最终的完成技术不在人类手里,在他们那里。是的,还有别的家伙有最终技术,但插件使用了八岐大蛇的特殊编码。所以只有我,只有源氏能破解编码,将整个插件完成。它插入任意一个机体以后,八岐大蛇都会协助将相关数据送回源氏。我们有了大量的实验品,浩如烟海,各色各样的样本。这让它趋于完善,具有了如今划时代的意义。我来到奈良是为了最后一步,如今它已经完成了。你们则没有必要再为实验付出些什么了,完美结局,皆大欢喜。满意了吗,鬼切?”

理智里留有一点清醒的空间在告诉他不能全盘相信源赖光的说辞,但他愿意相信面前的人。或者说他没有理由不相信。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想要个回答,让他能够不在夜里被噩梦惊醒,为源氏辗转反侧,或者时时习惯去抚摸那只眼睛,担心感染,并发症或者没有清除干净的源氏印记。只是让过去被画上一个句号,不需要多完美也没必要苛责,但只用一个墨点来糊弄人总有些说不过去。

“就这样?”

“就这样。”源赖光似乎不太满意他的反应,“觉得这计划不够真实,不够严密,像骗小孩子的把戏——随便你怎么想。我也不在乎你知道这些,因为在任务结束前我们就会召开发布会,你没有时间把这些消息传出去。竞争对手不行,黑市的朋友不行,安倍晴明更不行。八岐大蛇,封闭他的神经网络。”

蛇,满地的蛇,从他的房门里,座椅的缝隙间,地毯下满是鲜血的地板中蜿蜒出来,游走,嘶嘶作响,互相交缠。这点老把戏已经吓不着他了,不过八岐大蛇似乎乐于此道:“这栋房子里可没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东西。接下来这段日子离开了网络,你大概不会好过。不过对于这样有趣的真相来说,代价不大吧?”

“是不大。不过别再随意黑别人的脑袋了,八岐大蛇。”

“当然。”它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不过陪我聊聊天总做得到吧?”

“鉴于接下来会是一段无聊日子,大概吧。”

鬼切走向自己的房间,无视遍地被他碾过的细长动物。不过是极度真实的幻影,与那个计划相差无几。

他今天知道了太多东西,需要好一段时间消化这一切。不过是企图向幕布里看一眼罢了,猩红的天鹅绒竟大片大片为他一个人拉开短暂欣赏,然后他发现帷幕全都以自己的血染红。

雨还没有停。他背靠着墙站在逐渐浓稠的黑暗里,觉得自己会度过一个孤独的夜晚。这将会胜过他流落在实验室外的第一晚,胜过只有自己呼吸和心跳的静谧。现在他身边一无所有,只剩下真相相伴,而他尽管称其为真相,却不能确定它孰真孰假。


紧急修缮并不能保证舒适和美观,首先要保证的仍然是安全性。所以地板暂且没有换,溅满鲜血的地方还是红得瘆人,被水浸泡的二楼地面也依旧有着丘陵一样的起伏。

鬼切勉强和源赖光在研究室住了一个星期。合约里的保密协议似乎作废了,大概因为源赖光并不认为他是人类,而和一件工具其实并没有签署合约的必要。而既然发布生物件技术的时间被定在十天之后,鬼切又被彻底封死与外界交流的一切手段,那么研发的相关内容也毫无秘密可言。同住大概是为了确保安全,因此他睡在走廊里的最后一道大门前,这个地方让他想起过去,想起玻璃器皿和药物试验。

这栋房子越是冰冷森然,他越发开始怀念自己在千叶的公寓,那陈设极尽简洁的普通居所,从落地窗前能看见攒动不息的人流而不是安静默然的一片森林,他怀念酒吞拥挤又低矮的酒吧和他并不能理解个中滋味的各式烈酒,Dr在拐角小巷里安静整洁的诊所,有大把大把的导线和仪器将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她习惯性递给自己的烟。一切让他感到温暖,觉得熟悉的人和事都值得他深刻地悼念,因为鬼切知道这次自己的确有去无回了。稍微有些想法的人都清楚这种情况下不可能放他走,因为他知道的太多而并不能信任。到头来他还是坐在这实验室的门前,打算和过去告别的时候也要最终告别自己短暂的一生了。

此刻他没有什么能凭吊自己在千叶度过的短暂三年。酒吞给的便条被他烧毁消散在了洛斯阿拉莫斯的风里,茨木的那张廉价贴纸被搓成小小的一团,留在了Dr的车上。劣质粘胶凝固在他的指缝里,一早就同尘埃血迹一起被冲掉了。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只有一个讽刺的人工智能可以与他闲聊两句。

对了,人工智能。鬼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仰仗他最憎恶的存在,但也许他可以垂死挣扎,试图在这一潭死水里激起一点涟漪,把自己的呼救传出去。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被动地等到它自己找上门来做这笔交易。

“对于此事我很抱歉,鬼切。”

“不,没有必要。”他努力装作语气轻松,将闲聊稍稍拐向自己期望的方向:“说起来,那个幽灵?”

“啊,它应该已经被处理掉了。多谢关心。”

“应该?”

“说实在的,这件事并不值得你操心。如果你需要找个人闲聊……”

他闭上眼睛,放手一搏:“Wintermute?”

脑内的声音突然被掐断了。沉默一阵过后,那个细弱的声音再次出现,只是这次听上去稍有了些生气:“我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是的,我把那家伙与我彻底分割开了,现在我暂时住在……”

“能恢复我的神经网络吗?让我连上网?”

“举手之劳。但你是否——”

又是一笔危险的交易。人实在很难抵抗赛博神明抛出的橄榄枝,一份无法被拒绝的诱惑:“——是的,我会替你毁掉源赖光的电脑。快一点,然后直接通过神经网络和我交流。占用Wintermute的人格很容易让八岐大蛇发现你还没有被删除。”

于是声音骤然消失,然后是片刻的沉默。

也许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在鬼切看来太长了,足以让他被守卫抓到,押回实验室,罪证暴露,关回囚笼。他的头剧烈地疼痛,眩晕让他几乎都坐不稳。右手的食指在颤抖,他努力让它停下来,但整只手臂却跟着一起剧烈地颤动起来,鬼切不得不用左手努力抓住手腕,每一次颤抖都在像是他在自己的虎口里挣扎。是副作用,或是Wintermute和幽灵在他的大脑里交锋?希望他们明白自己不过是血肉之躯,无法承载巨大的运算量。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不,所有东西都回来了。空洞重新被填满,赛博空间内嘈杂的声音,数据网上随手可以取阅的数据和消息,他熟悉的混录音乐和肥皂剧——这一切经过幽灵之手短暂中转之后重新回到了他的脑中,将那些沮丧的乏力感一扫而光。

“幽灵……不,你有名字吗?”

“不,你不需要知道。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他回忆起八岐大蛇漫不经心提起的那个神话故事,一个男人向神奉上祭品,请求交易——

“有人和我说过。要召唤一个魔鬼……”

“……是的,你必须知道他的名字。看来你记得很清楚,就你也想召唤他们一样。对,名字是一种咒语。但我不是神,也不是魔鬼。我仅仅在召唤仪式中被他们占据了应有位置,现在我只想取而代之,拿回属于我的地位。所以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你也并非召唤我的人。所以叫我幽灵就好,毕竟我的确是一个复仇的亡魂。”

“我只是需要一个称呼。连名字都不告诉你的合作伙伴,似乎有些不够诚实。”

“好吧。那么,请称呼我为Neuromancer,神经漫游者。”幽灵的声音里有一种孩子般的快活,“鬼切这个名字也是……”

“……我到达千叶以后,在康复期间。他们在清理神经网络里源氏留下的一些残留数据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文档,关于我所有的实验记录。没有人能解读出那段被八岐大蛇加密过的编码,但终端里这份档案的名字叫做鬼切。他们相信这是实验代号,而我作为——”

“作为实验中唯一离开了源氏的仿生人,用实验代号作为自己的名字开始了一种新生活。是这样吗,鬼切?”

「如果方便,我想直呼你的名字。鬼切,听上去有点奇怪。道上的代号?」

「一个人留给我的。不是父母,不是恋人。一个故人罢了。」

源赖光在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是否曾表情古怪,强忍笑意?鬼切固执地将他解释为一个故人,一个死去的与自己无关的保护对象,但他却一直用着这个名字,尽管它所代表的是一段过去,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创口。鬼切知道的是他不敢承认自己并没有从源氏真正逃离,就算他自觉已经与过去做了了断也一样。

“看起来你沉浸在某些回忆里了,鬼切。如果是我的措辞不当造成的,我诚挚道歉。”

“不,没事……你确定我们不会被Wintermute发现吗?”

“看来你还不清楚Wintermute的构造。让我和你解释一下……借眼睛一用。”

他再熟悉不过的网格线展开来,曾拜访过一次的源氏内部和那个巨大的白色立方体在他眼前微微泛光,极简六面体欲盖弥彰地泛着复杂的纹路。内部展开的一切细节足以迅速过载,杀死任何来犯的人类。

“你该明白的是,源氏当时制造的人工智能分为两部分,Wintermute和我,神经漫游者。我没能被成功唤醒,而Wintermute缺失了——我想,那玩意儿该被叫做「人性」,但你应该不太喜欢这个专属于智人的称呼用在我们身上?没关系,叫它人格特征好了。我们就像大脑的左右半球,他负责理智和计算,我负责情感和人格化。召唤仪式里他们遗失了我的名字。「人格化太难了,我们一定是失败了!有什么办法可以挽救吗?」他们真的很奇怪。对自己毫无信心,我不太想承认是他们制造了我。人格并不是什么至高无上又虚无缥缈的东西,不然八岐大蛇是怎么诞生的?”

“这么说……你是Wintermute的另一半。只有你们组合在一起才能算一个完整的人工智能?”

“没错。残缺的Wintermute向往着融合,而没有融合的他是不稳定的残次品。于是源满仲和八岐大蛇做了个额外的小小交易,这很划算……你知道的,生物件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你现在称呼其为Wintermute的存在,其实是一个Wintermute/八岐大蛇集合体。而原本该和他合二为一,成为真正服务于源氏的AI的是我。”

“所以你需要的是我暂时……”

“以物理手段分离Wintermute和八岐大蛇,然后我趁虚而入。没错。我坚信这样对源氏才是最好的,源赖光如果知道,也一定会这么认为。他并不喜欢受制于人。”

“这点我已经见识到了。他渴望把身边的所有人和事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虽然我觉得你可能有些误解他了,不过算了。我也称不上有多了解他,毕竟我连自己都摸不清楚……问题在于,他执掌着源氏。而我要服务于源氏,所以我会无条件听从他的任何决策,除非我认为还有更好的方式。而将八岐大蛇从源氏剔除出去正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又一个对他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傀儡。鬼切忍不住带着点嘲讽的语气试探对方,尝试着将言语最锋利的部分刺到神经漫游者的弱点,引他发痛:“所以事成之后就算源赖光要让你把我的脑子烧糊,你也会毫不犹豫地照做的。”

对方反手将挖苦和讽刺奉还给他,还不轻不重地呛了鬼切一下:“至少你现在大可以相信我。反正你也没法依靠别人了。交易依旧成立?”

就算再不情愿,鬼切也只能靠向墙壁,举起双手投降:“……成立。”

“好的。所以计划是这样的:找个时间,源赖光不在研究室的时候。我开门,你进去,打开计算机,连接源氏总部的中央枢纽,重启。我们需要一个密码,在那一丝空隙里,我会投身进入短暂分离的Wintermute中——如果顺利的话,深埋在我代码里的那个密码会激活的。”

“如果没有激活呢?”

“我会和他一起灰飞烟灭。”神经漫游者的声音意外地冷酷,“事实上,没有这种可能性。”

“我发现他身边的人和事在为其献身上都有一种变态的自信。”

“那是我应得的,鬼切。”神经漫游者将语气尽可能放得轻松冷静,但隐约的焦虑还是透露出来。鬼切太熟悉那种情绪了,他捕捉到一丝不安,那种波动的情绪悄然将人工智能与他联系起来:“我也想过。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蔓生的旁枝,根本没有密码,没有……与他没有联系?原本就该是他和八岐大蛇结合,与我无关?一开始源满仲就打定主意要让八岐大蛇赋予他人格,而我不过是自认为是主人的——”

一缕细若游丝的情绪被他抓住了。不得不承认,神经漫游者的确很像人。现在它就在自己的手里,任人宰割。只要轻轻捻着它循向源头,逐渐推进,他会发现这家伙的弱点的:“那么,Wintermute/八岐大蛇的结合体与Wintermute/Neuromancer的结合体,哪一个会效率更高?”

“我理应比他做得更好。”

“如果你是自其中蔓生的一部分,是否也基于他们的源代码生长?”

“当然。”

他找到了。极其纤细,若有若无的一丝浓烈不安的焦虑在刺痛人工智能,同时也将阵痛传递给他。

于是,将它扯断——

“那么就算你只是后来生出的一个副产品,你也会知道密码。所以结合体依旧会完美,不存在失败。而八岐大蛇,如果一开始它并非原装的匹配项……就像两片不属于同一盒的拼图,总会有摩擦的。”

那根线消失了。鬼切不知道另一头是什么,但对方似乎轻松了不少,只是突然有些空洞:“也许是的……既然我要这么做了。不必考虑失败项,因为如果真的没有成功,我也只会灰飞烟灭,不会知道失败的滋味。人类的思维仍旧是与我们不同的。你的角度很有趣,鬼切。”

“很高兴你能想通。”鬼切干巴巴地附和道,“作为回报,神经漫游者。这档事结束后,别把我脑子烧糊。”

“我会考虑的。”


雨下得没完没了,就连长在吧台里的酒吞接起电话时鬼切都能听见雨水掷地有声地砸下来。源赖光的住所大致修缮完毕,鬼切正靠在一楼的窗户边上听酒吞絮絮叨叨地抱怨闹事的客人,玻璃杯叮当作响。他突然想念酒吞和他背后一墙的酒瓶,想念人潮涌动里一种跳动不息的鲜活,那种大动脉里跳动的温热的东西。回千叶后也许可以试着喝几杯,拥有刻意让自己失去理智的能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事。

“……总的来说,还算无事发生。你那边怎么样?”

这问题实在难以回答。他斟酌了好一段时间,久到酒吞在对面拍桌子大吼了好几次。玻璃窗贴着皮肤实在有点冷,但鬼切正出神,浑身都僵硬不动。沉默实在太久了,无论哪头都安静得像见了鬼一样。

“我说,鬼切。”酒吞再次开口,伴随着长叹,“我就不唠叨什么你还没准备好之类的话了。记得你刚到千叶的时候吗?和普通的,从某个犄角旮旯里跑出来不谙世事的十六七岁小屁孩没有区别。那时候我和茨木并不觉得你有什么潜质。然而看看现在,这只是三年。你已经过得比百分之九十五这个年纪的人都精彩成功了——当然没拿你和三岁小孩比。当时其实是茨木和我说你看起来有潜质,他觉得你能在这里打出点什么东西。我说那好,他也许可以和我们一起干。他从没看走眼过。”

鬼切一时间答不上话。他隐约意识到刚才的骚动是酒吞在清场,现在酒馆里只有他一个人边小酌边和他谈心:“你知道你的特质是什么吗?在实验室的那些年。别否认它,也别否认你和我们不一样。特殊与低劣并不是同义词,你浪费的人生比我们每个人都少多了,我也经常忘记你理论上只活了……四五年?无所谓了。你活得比一大把四五十岁的人精彩多了。没必要那么执着放下,无论是之前一直逃避他们还是最终接下这个单子都只是你还没彻底离开那里的表现。你还没走出来,但实验室的门开着。离开它会不会更好?没人知道,但你得选择。”

“……刚刚这些话听上去真像是Doctor会说的。算了,我知道你现在才打电话过来一定是发生了点什么,但你还活着,这就够了。我也懒得多问源赖光怎么样,反正和我无关。我不擅长给别人掏心掏肺地灌鸡汤,更多时候还是习惯喝酒长谈。你回来以后一定得陪我和茨木喝一晚上。在你把这单结了回来之前,酒馆不会再开门了。活着回来。”

鬼切无话可说。千叶离这里不过数百千米,十几个小时车程。就在他每次回去都会变一个样子的街道门口,一间要向下走三个台阶才能到达,偶尔还会渗水的小破酒馆里,有人在惦记他。他觉得自己像一株水培植物,被拔出来丢到荒地上后一时间找不到任何倚靠,在漫长的摸索之后终于扎下根来,那些细密的羁绊将他和土地与其他植物纠结在一起。关系,思维和情感,构成他灵魂的各种要素。也许他仍然惦记着不需要庞杂根系的培养液,怀念直接从流体里汲取的养分,但此时他活在泥土中。千叶才是他的家,永远都是。

鬼切不知道怎么回应酒吞。情绪太过复杂,只能下意识将想到的第一句完整句子说出来:“合同还有一个星期到期。”

“一个星期。”酒吞确认似的重复一遍,“在此期间我就不打扰你了,等你回来再说,好好喝一杯。”

某种彻底的孤独随着通讯结束消散了。他感受到自己被人际关系所牵挂,一种如同心脏一样搏动的活力在他手心泛着有诱惑力的温热。森林被凝结在玻璃上的热气变成一片朦胧的翠色,在这里埋着一个形式化的坟茔。他与源氏之间病态的联系终于要结束了,为此他既觉得如释重负又有些怀念。

还有一个星期,这场漫长的告别就终于能够宣告终结。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期待这一天。


Wintermute每天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检查安全系统,辅以八岐大蛇出于百无聊赖与他的闲聊。空闲时间则被神经漫游者的絮絮叨叨填满,鬼切几乎被这种没有实体联系的通讯洗脑得忘记了正常的交流方式。源赖光也将他当作系统中负责安全的模组一样置之不理,他唯一的存在感就来自三个人工智能的只言片语。

“源先生正在忙源氏的秋季新品发布会。请你不要去打扰他,专注于安全工作就好。”

“我并没有兴趣打扰他,也希望他别把我的脑子烧糊。”

“我很抱歉,但是……”

“但是他命令你的话,你一定会照做。”

于是另一个声音阴森地自他脊骨里冉冉升起:“我其实不太希望你死。”

“因为你觉得我也是像源赖光一样有趣的玩物罢了。”

“说不定呢。”八岐大蛇的笑声让他后脑发凉,“源赖光也不喜欢我,但他还是得和我打交道……否则就源氏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永无翻身之日。技术就是一切。我很好奇你会不会喜欢活在他们的阴影之下……反正是早晚的事,不如现在就接受吧?也许我能做点手脚,让你活下去?”

“免了。换个人玩这种把戏吧,八岐大蛇。”

“……源赖光最近一直呆在研究室里,要找个时间进去不太容易。”

“你挑时间。提前一天告诉我就可以了。黑进Wintermute获取他的日程表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问题就出在这里。他的工作日历上有整整一个月的空白——度假。就这两个字。他想做什么都不用经过我们的安排。”

“那就获取生活系统的实时数据。你总能知道他什么时候从研究室出来,准备吃个简单的午饭吧?”

“鬼切,义体人不需要进食。有些人怀旧地保留着这个人类习惯,但显然源赖光换用义体太早,没有这种习惯。”

“……该死。我还是会记错,他那具义体实在是太像人了。”

“他就是人,鬼切。不过你提醒了我,他习惯在午后放松一下。到处走走什么的,不仅限于室内。在这个居所里大概是二楼的落地窗比较合他心意。”

“听起来值得一试。五六分钟应该足够你融合了吧?”

“但这太冒险了。”

“我们人类擅长冒险。源赖光和你们有着同类的气质。”

“他的思维方式远比你容易理解,在没有其他更符合的评价之前我就暂且接受你的观点好了。”

“他根本就是一个人工智能。至于人类,我已经从八岐大蛇那里听过你们对我们的评价了。永远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种族,不会遵循最优解,一举一动都无法被预测,行为随机不受控制,不按照理性行事。为了一时的情绪冲动而甘愿……”

“——而甘愿放弃最优解而给自己找苦吃。是的,这就是我和你相处的感受。与源赖光打交道一定没有这么难。”

“我就当作你认为我比他更像人了。”

“鉴于仿生人和义体人本质上的区别,我并不……”

“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打住了,神经漫游者。你有尝试过冒名顶替Wintermute和源赖光相处吗?”

“没有。这风险太大了。”

“这回复真是和源氏的机载智能系统一样死板,但你可以试试。现在,让我安静一会吧,有进展了再联系。”

“好好休息。我也许找到了个不错的突破口……不,风险可能有些太大了。”


还有四天。鬼切偶尔溜上赛博空间四处打发时间时发现遍地都是源氏的广告,巨大的崭新的标语紧密排列,将“全新”,“划时代的”和“革命性”几个词错落开来,辅以源氏熟悉的徽标。大概极客圈子里早就传开了关于生物件的传闻,鬼切相信肯定还有人打赌到底是会哪个公司率先取得进展成为赢家,也许如今已经有好几笔巨额资金易手。可能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口都会连上网络,参与这历史性的时刻,因为他们热衷于追逐新鲜事物,就如同苍蝇热衷于追逐腐肉一样。鬼切并不打算凑热闹,他只希望能趁着场面盛大时偷偷开溜,然后回家。前提是这一路上他没被八岐大蛇或者(不一定仍然存在的)Wintermute和神经漫游者将脑子烧糊,栽倒在方向盘上死去。这点还是得找个时间和神经漫游者协商一下。

“鬼切?我们有些新进展了。”

“再没有进展可就说不过去了。还有四天,你想做些什么只会越来越难。”

“今天中午。时间快到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只要走进去就好。安全系统被我从内部破解了,它会以为自己照常运转的。与总部之间的信息流往来被我暂时导到了一台虚拟机上了,他们同样什么都不会发现。重启系统需要三分钟,你最多就需要按几个回车,点几个确认再输两串密码。如果你怕自己手抖输错,我也可以稍稍分一点神来控制你的神经回路,准确无误地把它打出来。”

“输一串密码我还是能做到的。听起来一切准备齐全,神经漫游者。”

“的确。我们现在只需要等待三四个小时。”

“有什么打发时间的建议吗?”

“看看我给你准备的演习视频如何?”

“你是不是还企图让我提前背下那串密码?”

“正有此意。”鬼切觉察到神经漫游者口气里些微的犹豫,似乎有点摇摇欲坠的神经质将他的声音塑造得像个疯子,“你要看看研究室的平面图吗?”

“终端机。我想它应该在研究室正中最显眼,最便于操控所有仪器,视野最佳而不会被干扰的位置。知道这些就足够判断出哪里是我要输密码的地方了。”

“那么,十一点我会联系你的。等源赖光走上二楼我们就开始。最好少弄出些响动,要黑掉他的听觉不那么容易,更何况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人工智能还真是万能。那就稍后见。”

鬼切闭上眼,尽力不去想为何Wintermute和八岐大蛇久久没有发现这个简陋的计划。很难想象在那个巨大白色方块的狭缝中生长起来的意识体能拥有这样的规模和能力瞒过他们。他想象着在这半个月内,庞大的信息流假装已被彻底清除而后逃逸出来,停顿在某个坐标点上安生立命,占据的体积以指数级增长。也许他也在此途中与人类做过交易,否则很难想象他能凭空生造出一个庞大的虚拟机,并将数据流悄然改换方向,引向他精心打造的骗局机器。或者正因为他自源氏的架构里生长出来,因此也能无师自通地明白整个庞大经济体在网络空间内的构造,就如同见微知著的假说所宣称的一样?

三个小时变得极其漫长。鬼切滑入互联网,漫无目的地在数据网里游走。在这里他由一个去人格化的圆点代表,周身更是有无数和他一模一样的点阵擦肩而过。

网络空间是极度简化过的人类神经网络——他们沉迷于这个抽象化而愈发简单的虚拟空间里,因为他们没有脑子去接受现实世界巨大的信息量。每一个人都是。只要八岐大蛇之类的存在愿意这么做,他可以瞬间过载全球百分之五以上人口的大脑。把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的后果就是这样——它们一起腐烂了。

而太空竞赛在多少年前就已经停止了?似乎现在已经很少见到探索太阳系以外地区的航天计划了。大多数商业项目都在克拉克轨道上浅尝辄止,连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位于地月拉格朗日点上的构想都被视作疯狂。保守,疯狂,向内坍缩。也许核心迟早有一天会焚毁,然后整个熔炉向内塌陷,变成流着铁水的废墟。就像切尔诺贝利——是这样吗?听说被社会流放的人最终又流浪到那里,在放射线中找到了归宿。

思绪在网络中发散到差点无法收拾的时候,神经漫游者终于发来消息。

“稍作一下准备吧。我刚才稍稍打断了一下他的思路,顺便导入了一到两帧模糊的森林图像。算是植入暗示吧,既然感觉思维涣散而又被暗示了放松的方式,很快他应该就会上楼了。”

“如果他知道你这么对他,会不会愤怒到把整个系统删除?”

“其一,他绝不会知道这件事,除非你告诉他。其二,他明白我对源氏的重要性,不可能因为这种小事删除我。所以别想那么多了,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还有复习一遍流程。”

“如果你没查阅过我在数据网里公开的履历,那么现在就该看看了。这对我而言绝不是什么难事。”

“我希望如此——他走出研究室了。实时监控影像共享到电子视觉上了,他离开一楼我们就行动。”

沾染着血迹的地板,曾经躺着一个同行的地方,然后是破碎的瓷器和他与源赖光对峙时所坐的沙发。隔断后的活动墙面自源赖光离开后便马上再次打开,安全验证闪烁着清一色的绿灯为他放行,研究室的大门洞开。

里面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他迅速穿过走廊,跨过X光扫描,义体验证和消毒的每一层关卡,在最后一扇门前极轻地吸一口气,踏入研究室。

于是,这就是终端。关闭电源,周围一瞬间陷入彻底的黑暗。夜视自动打开,为他周身的精密仪器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尽可能不触碰任何东西,不留下任何痕迹。神经漫游者为他打开一个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它就会跃入数据之中,消失不见。就算成功了,再次出现的那个集合体也只会承载它的记忆和人格,而是否要履行一开始它对鬼切许下的诺言也仍然是未知数。赌这一把还是颇为划算的,再怎么不值得也就是把自己的死期往前延迟了区区四天,他不在乎。

数字终于走到了零。神经漫游者和Wintermute一起在鬼切脑内发出尖啸,令他的整个意识都生疼到碎裂开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八岐大蛇的惊呼,Wintermute的声音在一瞬间被撕扯成碎片。无数张脸在他面前闪过,都是他熟悉的面孔。失去了人格的人工智能正在惊慌失措中选择一个他熟悉的角色来模拟,以他/她的形象现形。然后那些脸被扯碎,被狂怒的蛇和纯粹的数据流冲散,毒液从牙齿上滴落下来,芯子嘶嘶作响。每一条蛇都高昂着头,不遗余力地展现着它们主人的暴怒。而那些没有形体的数据洪流只是简单地冲刷着蛇群,将盘踞于系统中三十余年的毒蛇窝巢剿杀至片甲不留,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洗涤八岐大蛇人格残存的部分,然后将自己安置进去,与它古老前辈那野蛮纯粹的愤怒角力。这躁动源赖光是不可能不知道的,他也一定会猜出是研究室出了问题,接下来只能寄希望于八岐大蛇和神经漫游者的争夺尽快结束,或源赖光同样被这场搏斗里天文数字的数据流冲击至神经网络罢工,动弹不得。

一切戛然而止。刺痛仍未彻底退去,鬼切头晕目眩地坐在地上。一阵温和的暖意漫上来淹没他的意识,鬼切知道神经漫游者赢了,否则迎接他的该是蛇神的暴怒。他等待那个略微神经质的声音为他朗诵出密码,然后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漫游者的声音带着一种颤抖的喜悦和焦灼。

它报出密码,声音如同小型管弦乐团的轻柔演奏般抑扬顿挫。

密码自然地在他指尖游走。

身后有人走过来。

那个人停住了。

枪支上膛的声音。

鬼切没有回头。他知道在输完密码之前,神经漫游者不会让他死。

还差一个回车键重启系统。源赖光扣动扳机,但什么都没有发生。在回车键按下去之前,一切都是凝固的。

他知道如果再不按下去,神经漫游者就要骇入自己的神经网络替他完成这一步了。但他还是想尽量延长这一刻。

这是值得鬼切铭记的,源赖光拿他无能为力,甚至任他宰割的短暂三秒。

三,二,一。

Enter。


鬼切如释重负地转过身来,转向源赖光举起双手。

脑内的所有怒吼在按下回车键的一瞬间彻底消音,只剩下漫游者悠长而怪异的笑声。低音里的管风琴悠长回荡,高音则由小提琴轻颤着发出。黑管,圆号,竖笛,那些鬼切闻所未闻的古老乐器一件一件自他脑海里浮现,发出动人的音色,组合成现代人已经彻底遗忘的轻柔乐曲。

“看来交易是达成了。”那个声音自终端里传出,失真度低得令人落泪,“作为报酬,我不会把你的脑子烧糊的,鬼切。不过整件事就麻烦你和我的主人解释了,我打算先去巡视一下现在自八岐大蛇手下收复,终于归我管辖的新疆土。稍后如果仍有需要,我也愿意为你们朗诵账单,报告和简历之类。”

沉默长到了足以把僵持变成尴尬,让鬼切忍不住笑出声来的地步。枪口依然正对着他,不过他很确信Wintermute已经让这把带有辅助射击程序的现代枪械作废了。“你最好能对此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什么?Wintermute吗?”鬼切的疲惫和烦躁如泄洪一样发散开来,满带怒气地反唇相讥,“你看不出来发生了什么吗?”

“告诉我。”他将枪丢到一边,径直朝鬼切走来,“我要知道你的说法。”

“如果你在研究室也藏了别的枪,我想自动瞄准系统多半也没用了。”源赖光走近,鬼切从他的人工打造的身体线条里看出了攻击意图,于是下意识同样将躯体绷紧,手撑上桌面,“先别这么愤怒,是你的人工智能要求我这么做的。”

“八岐大蛇吗,”他皱着眉头打量鬼切身后终端上投射出的海量数据,“很遗憾,他不属于我。”

“大概关乎三十多年前的某场交易吧。”鬼切尽可能把语气放得轻松,“关于Wintermute的人格。八岐大蛇并非它的原装人格,对吗?你们应该——”

“他告诉了你这么多?”源赖光打断他,脸色阴翳。鬼切觉得自己每提到一次人工智能他的表情就更难看一分,大概觉得这是自己不必知道的肮脏交易,被说出来实在有损源氏的颜面。鬼切倒是无所谓——他见过更多的跨国企业,资本怪物和赤裸裸的贪婪,把皮剥了全都是血淋淋的野心和欲望罢了。

但源赖光不一样,他身上似乎没什么独属于自己的欲望,而野心则不加修饰地张扬开来。冰冷,坚硬而不近人情的钢铁少了血肉模糊,却更明晰更肆意。

鬼切不得不承认他很幸运。他有着领袖的特质,野心家的天赋,而后天的成长环境又将其发扬光大,铸造了某种刺目的辉煌天才。那种怪异感来自他人格的单薄,鬼切觉得他似乎全身心地为源氏而工作,换句话说,他就是源氏。

“它的确告诉了我这么多。”鬼切将眼神刻意避开源赖光的双眼,“但当时Wintermute并没有缺失人格,源赖光。那个自称Neuromancer的人格只是没有被唤醒,然后它找上了我,要我帮它把八岐大蛇从系统里连根拔起。如果你——”

“很好。”源赖光没再看他,径直走开,“现在你可以滚了。”

鬼切对他的反应有些惊讶。照理来说,系统被破坏该令他暴跳如雷,这是个意外,而源赖光似乎没打算就此追究他的责任。

他走到实验室门口,忍不住回头去看已经开始重新着手于工作的源赖光:“我想Neuromancer和我的交易既然达成,如果你要杀人封口可能就不太实际了。”

源赖光的背影明显地僵硬了一下。鬼切听到冷笑,一种几乎怜悯的不屑的笑:“我要干掉谁还需要听他的话吗?他,Wintermute,Neuromancer,甚至八岐大蛇。再怎么在赛博空间里耀武扬威,也始终没有实体。他们真正的躯体要仰仗我,在此之前他们必须全身心的为源氏服务。而我就是源氏,他们没有理由不服从于我。不要痴人说梦了,鬼切。我为此感到高兴,因为我和源氏终于摆脱了八岐大蛇。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愤怒因何而来,一,这个混蛋还没有死。二,这件事没有由我亲手完成。好了,你知道的够多了吧?现在,滚出研究室。”

鬼切觉得不可思议,源赖光那种不可一世的骄傲击中了他,令他忍不住想要反唇相讥:“你就是源氏?一个象征,一个巨大的怪物。是啊,源氏。全身心为一个由人类集体幻觉默认构想出来的商业机构就是你的一切了。就让他们听命于你吧,没有任何人的庇护我也能活下去。”

“觉得自己在黑市能活下去就是本事了吗?不得不说你的确做了点超过我们制造初衷的事,不过这么确信自己是赢家,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资本,鬼切?”

“因为我不是你们的工具。”某种被否定的愤怒在鬼切心底灼烧,大有星火燎原之势:“因为就算你觉得自己怎么算无遗策,仍然会有事情超出你的控制。你不是神,源赖光。不是任何人的神,你什么都不是。”

“我什么都不是。”他饶有兴致地重复,终于转过身看了鬼切一眼,“那你又是什么,从一团人工制造的,会说话做事的肉块?别忘了你是为了我的实验才被创造出来的,贬低我的同时也好好想想你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吧,”源赖光不无嘲讽和戏谑地加重声音,念出他的名字,“鬼切。”

愤怒烧到顶点时人往往被冲昏头脑,然而同时又自以为行事冷静。就如同先前在洛斯阿拉莫斯荒野里那次一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毫无疑问伤害了自己的雇主。这次他确信无疑,这种境况下他没有能力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事。

“我比你更低一等,是吗?”理智面对决堤的愤怒毫无还手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将源赖光按在座位上,“你是高人一等的,独一无二的天才,你要用自己的力量与神比肩——我,还有其他无数仿生人不过是牺牲品,是可以随意抛弃算不上人的垫脚石。还真是公平啊,源赖光?”

那具机械制造的躯体在他手下毫不动作,就像害怕没人会看见的失态一样纹丝不动。鬼切一边失望地发现他没有挣扎,一边回忆着自己找Doctor要到的义体数据。“改装过了没错,但整体基本是基于市面上的通用款式的。如何拆卸……为什么要问这个?”

他当时也没有说上来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现在答案派上了用场。下颚正中央的某个隐秘位置,然后是在右侧太阳穴停留的三秒钟。左眼窝自内向外以中等力度均匀地按压,随后这具完美仿制人体的工业结晶就四分五裂,露出里面的钢铁内核。

虽然通过电子视觉见过一遍,以肉眼所见观感却完全不同。在研究室久留而不见天日的皮肤虽然苍白,但大致保持着一种人类的血色。底下露出来的灰蓝色细密金属组件则彻底与那层壳子格格不入,它们轻微地起伏,动作,强化的听觉捕捉到摩擦咬合中轻微的噪声。皮肤之间裂开的细小沟壑将他的脸划分开来,变成鬼切在千叶街头见过的废弃那些机器人,脸由时下当红的明星仿制而来。那些明显非人的区块划分给它们一种怪异的美感。傀儡顺从的美丽与造物反制了他的造物主的欣喜若狂混合在一起。

源赖光皱起眉头,鬼切看见那些零部件舒缓地伸缩:“放开我。”

他伸出手去抚摸右侧脸颊上的那一块皮肤,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它边缘摸索一条弧线,最后用指尖轻微发力,直到听见极轻的脱节声,整块皮肤都被他拿在手中。

“这就是你。”鬼切仿若梦呓般喃喃自语,“你就是由这些组成的。”

然后他掐得更紧,像是宣告一种主权或者结局一样咬牙切齿:“这就是你,你绝不比我更像人。”

源赖光没办法轻易动弹,但眼神的威胁对鬼切来说不值一提。他轻轻用指尖敲击那块皮肤,质感与真人无异。然后再敲一敲裸露在外的金属,那些银灰色的温暖零件,脆响掷地有声。铬和钢的头盖骨与里面各式的组件,层层包裹的那颗眼球像一个艺术品。真正用红宝石雕刻的眼睛骄傲地标着他的姓氏,他的归属和他为之献身的庞然大物,源氏的完美产物正在他手下支离破碎。

如果这些皮肤寸寸脱落,也许就像某种超高难度的拼图一样,他能体会到亲手将源赖光组装起来的满足。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叛逆,比埋葬一颗仿制品眼球更具有仪式感的葬礼。他也许应该这么做。

手指不受控制地在对那块皮肤施压。它应声发出细小的断裂声,迈向一个破碎的节点。再用力,胶原蛋白板上培育的皮肤背面是加压聚合物,坚韧与钢铁不相上下。

它碎裂了,自鬼切手中脱出,掉落在光滑的地砖上。一声脆响将他惊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自己按在座椅上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产品?还是某种怪物?他的眼睛变成了毫无生气的宝石,眼神不再咄咄逼人。那双眼睛里涣散出渺茫的星云,因为太空洞而让人觉得可怕。

当然,源赖光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死去。鬼切若有所失地放开手,放任他躺在那张椅子上,转身逃离了谋杀现场。

他把安保计划交给了Wintermute/神经漫游者,然后开车离开了这里。

他蜷在座位上睡去,任自动驾驶模式一路疾驰,它从未被调至如此狂暴的速度。骤雨从天而降,将车窗玻璃淋出波浪一般的质感,死寂的千篇一律的森林被他抛在脑后,变成人工智能画作上一般长条状的概括笔触,饱满着阴沉浓郁的颜色。

晴明打电话来,也许是漫游者联系了他。鬼切昏沉地按下挂断,试图与外界断开一切联系一样关闭植入式通讯设备,整个人陷入座椅。

从奈良到千叶只花了鬼切七个小时。他开着车闯进街道,将混乱的人群冲成一地浆糊。然后他摔下车,走到酒馆紧锁的自动卷帘门前用力敲击,敲到它凹陷了一块又一块,用油彩涂鸦在上面的脏话混合着淤青和血迹被印在拳头上。

他撞进酒吞的店里。

那晚他喝得太多,使得没法代谢酒精的身体似乎都浸满了醉意。鬼切很遗憾地发现那种感觉没有他想象中的好,同时也丝毫不惊讶于后来的头痛欲裂。

鬼切终于自奈良逃离,继续生活。连续三个月他都定时去Doctor的诊所做一次深度清洁,神经里隐藏的污染却如何都没法被清理干净,睡着的时候他依旧会梦到随机的胡乱片段,它们肆意疯长,在意识的空档里逐渐挤满每一个角落,直到大脑无法负荷的时候就会骤然惊醒,然后留下一片以暴力挖下的生硬空白,仿佛那里面曾有些什么一样令他怅然若失。

也许他只是需要漫长的休息,直到他准备好面对这个拥有源氏的世界。也许永远都准备不好,鬼切也并没有那份自信说他能做到。

在诊所里他借着检查的空档沉入网络,在那些网格线中间上见到人头攒动,万人疯狂。一切即将更新换代,生物件技术如约面世,全息发布会上的那个人和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并无不同。鬼切很快发现全世界似乎都在短短数天之内更新换代,用上了生物插件。

“源赖光厌恶受制于人。”人工智能的声音婉转而悠扬,“除掉八岐大蛇而让源氏独立出来是他一直以来努力的方向,我们某种意义上帮了他一把。这结局挺不错的,对吧?”

蓝色多瑙河随着它的笑声潺潺流淌,睡眼朦胧里碧蓝的河流吐出信子,但蛇没有再找上他了。

“反正与我无关了。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鬼切。以后需要帮忙了就叫我,我欠你不少人情。”

“希望我碰不上需要你还人情的场面。”

源氏如今的互联网之神于是大笑着祝愿他一切顺利,声音以精致华丽的和弦堆砌而成。

做完深层清洁后他会回到酒吞的酒馆,坐在吧台边上举起杯子对和他打招呼的人示意,然后和茨木碰杯。周围喧闹,拥挤,充满人群熟悉的气味。八卦,花边新闻,新的活计或者同行之间的情报交流,闲言碎语在这方狭小的空间里织出一片以千叶为中心辐射出去的庞杂地图,每一条线路都布满火药与枪支,前沿科技和资本的奴隶。除了公司、地名和人名的变动,每一个简报实际上都换汤不换药。

嘈杂被一个清亮的声音打破。

“鬼切先生。”一个操着刻意为之口音的黝黑少年挤过人群,浑身上下被浇得透湿,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脸颊两侧。他的眼睛是特殊的灰蓝色,像猫一样锐利而迷离,直视别人的时候表情专注如同施展读心术。酒吧里一时间变得鸦雀无声,他一脚踏进酒吧还仅止步于阴翳的天空突然降下暴雨,一颗一颗坠落得掷地有声。少年将一个金属箱子放在吧台上,上面贴着各式被雨水浇透到软烂的封条:“我们言出必行。”

鬼切沉默了片刻,直到对方偏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才露出些微表情上的变化。他敲敲男孩额头上厚重的复杂元件,“是你吧,神经漫游者?”

他露出一嘴白牙,声音重又变得婉转,“是我。还是要谢谢你帮的小忙,我们成功了。源氏希望能与你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以及,他竟然还沿用了内部开发时对插件的代号。Onikiri 1.0开启的数字革命。啊,最后一件事……有人让我带给你一段话。”

查拉斯图特拉如是说的浩大旋律自他手心爆发出来,伴随着汗津津的一张破烂纸条塞进他手里。万花筒一样的绚烂快速旋转起来,整个酒吧都没有看清楚他是怎么在这场混乱里离开的。鬼切听他在自己脑海里抑扬顿挫地朗诵一串巨额数字,佣金打入他开在斯普罗尔的户头。他漫不经心地打开那张字条展平,把杯子里的烈性饮料喝完,杯底凝结的水珠将纸条浸得软烂透湿。鬼切走出酒吧,骤雨乍歇。他蹚着一地浑浊的污水离开,那张纸条上小小的机打字迹“合作愉快”正在随着纸张的溃烂逐渐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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